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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昌平温和地说:“你且别忙,我的时间不多,来看看你便得走了。我们就坐下来,畅快地叙叙旧吧!”
结果一杯清茶在手,两个朋友就谈上了近一小时。
“贝欣,有句说话我不该问,可是,我的老毛病就是总要问不该问的问题。”
贝欣笑:“你问好了,我会答你。”
“你生活得可好吗?”
贝欣稍微思索一下:“那要看好的意思是什么。如果任何历练都不算坏事的话,我的日子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崔昌平留意到贝欣嘴角的伤痕,可是欲言又止。
聪明的贝欣却自动提供了答案,她伸手抚摸着脸上的伤口,泰然道:“新鲜热辣,是昨夜他打的。”
“贝欣,这不成。”
“是的,是不成。”
“你要保卫自己,有句话我真不该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了……”
“不用说,我心里有数,那一天总会到来。启成不但不是个好丈夫,且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他不仅不懂珍惜一场夫妻关系,还不知道要宝贵一份廉价劳工,将来有一天,后悔的会是他。”
“将来?你要熬到哪年哪月哪日?
“目前不是我说走就能走得了的。
“为什么?你仍有顾虑?贝欣,在西方国家,妇女是受保护的。出手伤人,完全能判之以罪,你可以控告他,要求离婚。”
贝欣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
婚可以结,可以离。
人可以聚,可以散。
缘可以来,可以去。
份可以合,可以分。
这是现代人现代社会现代思想下的人生。
贝欣稍稍沉思一会,道:“可是,我仍是个中国妇女。”
崔昌平有点紧张,口吃地说:“他如此无理残暴的话,说不定有一天会错手把你打死。”
贝欣内立即答:“我会在他把我打死之前离开他。”
“我不明白。”
“从前的中国女人,或者被丈夫打得奄奄一息,仍然爬不出家庭的门槛,可是,我们这一代不会。我相信我们会容忍到一个极限,然后才会奋然跃起,夺门而出。”
“现在还未到那个极限?”
“我们在争取自己的各种机会时,也要给予对方充分的机会。”
“贝欣,你真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
贝欣忽然俏皮地眨眨眼睛,说:“告诉你,中国有很多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子,万勿错过,不要胡乱娶个洋婆子。”
崔昌平大笑:“我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名。”
“缘份有早有迟,你的心肠好,会有好报,若然未报,只为时辰未到罢了。”
“多谢你的鼓励。难怪李察·威尔逊说,跟你说话,叫他觉得生气勃勃。”
“我的英语不灵光,能勉强令他明白我的意思就已经很开心了,不敢说能有什么感动他的地方。”
“人的沟通不单只靠嘴里说的漂亮话。”
贝欣微笑地点头,道:“威尔逊医生有告诉你,关于叶帆的进展吗?”
“有。今早我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医学院开会,他也参加,在小休喝咖啡时,我们谈起了叶帆的病情。”
“他告诉我,叶帆对特效药的反应相当好,进展比预期为好。”
“对,可是,在今日之后,靠的主要就是叶帆自己了。”
“为什么?”
“药物的助力毕竟有一个极限,她能吸收了,在体质上作出良好的配合,为成功提供了基础。也等于说,在基础奠定之后,再吃什么药,进展都不会再生突破。”
“怎样才会有突破?”
“靠她自己的勇气。例如,每天替她做物理治疗的护士来时,她要奋力合作,尝试起来走路。”
连贝欣听了,都微微惊呼,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个很艰辛的历程。
“把叶帆从完全躺在床上,进展到如今她可以坐在床上,已经是一个不容易争取到的成果。我们把她扶起身来时,她曾大哭大嚷,她怕。”
崔昌平点头:“医院内几乎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单单是医生的功劳,病者的意志力与科学的成就是无分轻重的决胜因素。叶帆的心态,我们见得多了。”
“有什么办法帮她?”
“不断给她鼓励吧!成功和失败都总要面对的。”
一连几天,负责给叶帆做物理治疗的护士苏珊都向贝欣投诉,说:“叶帆不肯好好合作,她的情绪极不稳定。”
贝欣在这日下定决心,跟苏珊约好了要携手给叶帆大大的鼓励,让她突破心理障碍,真真正正地站起来。
苏珊在床前放置了一个特制的钢造扶手,她一再向叶帆解释:“我们搀扶着你,你试试下床,伸手抓紧这个东西,然后你就能站起来了。”
叶帆那张微微苍白的脸紧绷着,她抿着嘴,并不作声。
贝欣知道她紧张,便安慰她说:“别怕,叶帆,我们从两边搀扶着你,双脚一沾地,挺一挺脊骨,站起来一把抓住这扶手,那就成功了。”
贝欣说得连自己都不自觉地兴奋起来:“崔医生和威尔逊医生,以及共同研究你病情的那些医生都说,只要你能站得起来,走上几步,情况就是一片光明了。这并不艰难吧,来,我们试一试。”
贝欣和苏珊每人抬起了叶帆左右的肩臂,又分别把她的双腿放到地面上去,努力地帮助她站起身来。
可是,脚才着地,叶帆就放声嚎啕起来,吓得贝欣和苏珊稍稍松了手,她便像一具只有肌肉而没有骨头的躯体,瘫痪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
几乎尝试了整整一个星期,后果都是一样。
苏珊也疲倦得带点失望说:“她根本不肯尝试。我们简直拿她没办法了。”
“不会,我来调理她,你来帮我。”
贝欣径直走到叶帆的床边,也不劝解也不解释,甚至不言不语,跟苏珊交换了一个眼色,就奋力把叶帆搀扶起来,默契地将叶帆双腿放到地面上去。
贝欣叫喊道:“叶帆,告诉你自己你可以站起来,你已得到药物的辅助,脊骨能承担起你的体重,就这样,你就站起来了。”
叶帆定睛瞪着贝欣,当她的腿站到地上去,手触着那个钢造的扶手时,双眼向上一翻,无声无息地晕倒下来。
张罗了半天,叶帆慢慢转醒。
她稍稍有了知觉,就听到她说:“别迫我站起来,求你们,别迫我。”
贝欣难过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把叶帆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说:“别怕,我们不再迫你了。放心地睡吧,睡醒了,我们明天再想办法。”
明天到来了,可是在此事的进展上半点办法都没有。
贝欣去找威尔逊医生,问:“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威尔逊医生叹气说:“暂时没有了,我们经常看到很多病人就总是过不了自己的一关。”
贝欣答:“不单是病人,一般人活不下去或者活得不畅快,就是因为自己过不了自己一关。譬如我,我是个幸运的人,我不让自身成为一个障碍。”
“你不是幸运,而是勇敢。”威尔逊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请相信,世界上生活得成功的人,不能只凭幸运,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多谢你,威尔逊医生。”
贝欣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双手奉呈给威尔逊。
“这是什么?”
“你的礼物,我们店上最近开设了一个小小烟档,给你选了一条‘三个五’香烟。无论如何感谢你的关心和帮助,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你的努力不会白费。”
威尔逊医生看看那条香烟,道:“吸食香烟,对健康没有好处。”
“你不吸烟吗?”
威尔逊医生微笑说:“我老劝我的病人及朋友别吸香烟,最低限度别吸太多。可是,香烟仍是我日中的良伴。”
贝欣笑了起来:“这样,你的劝告令人信服吗?”
“也许不,但劝导世人走向健康路途,提点他们任何一个有碍健康的可能性,是我的责任,在履行完了我的责任之后,我也会放纵自己一下。贝小姐,请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
贝欣道:“多谢你的劝勉,我会得记住。香烟跟我结上不解之缘,我祖父和外祖父在中国大陆是经营香烟生意的,我那去世不久的婆婆就曾说过,当她燃点了一根香烟,凝视着一缕缕的白烟轻轻袅袅地往空中飘散时,她就会想起很多很多可爱的童年往事。”
“那些往事必是一个美丽而感人的故事了,你有因着香烟而忆及你童年的往事吗?”
贝欣的脑海忽而掠过一个俊朗清秀的影像,并不模糊,依然清晰。
然后,她立即抬起头,微笑地答:“我不吸烟,因为我始终不能放纵自己。”
威尔逊医生点点头,说:“还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我都愿意效劳。这条‘三个五’,我受落了。”威尔逊看看香烟,忽然问:“贝小姐,你喜欢小动物吗?”
贝欣神情兴奋地答:“喜欢呀!从前在乡间,我们家都养小猫小狗小鸡,每天照顾它们不遗余力的,看着这些小动物一天一天地长大,心情会异常开朗。可是呀,现今都没有这份闲情了,有空,我宁可先照顾了自己的英语。”
“说实在的,”威尔逊医生说:“你的英语进步得令人骇异。”
“谢谢你的鼓励。”
威尔逊医生说:“我家的沙皮狗沙拉身出名门,它的父亲在英国伦敦的狗展蝉联两届冠军,母亲在法国名种狗大赛中得了全场总冠军,沙拉是我的一位病人送给我的圣诞礼物,我为它寻对象寻好久了,才把沙拉下嫁给三藩市的另一个名种沙皮狗家族后裔,现今诞下了的几只小狗,我送你一只,好不好?”
贝欣忽然微低着头,有点沮丧地说:“我没有资格养这种狗呢。”
是不能不感慨的。
世间上竟然连狗都要讲出身、讲名望,抬高这些狗的社会地位与身分的人,为什么不就把精力心思放在改善人的命运与改进人的生活上头呢?
外国人真有不少令人费解的思想与行动。
威尔逊看到贝欣的反应,便多少明白她的心思,说:“小动物其实跟小孩子一样,最需要的是对它们的关怀和爱心,狗质是很次要的。我之所以饲养动物,最大的目的也是培养我家里的孩子,让他们从照顾小动物的行为之中,领悟到责任感。小狗交到孩子们的手上去,他们就要负责小狗的安危、教育、健康成长,是一个很好的训练历程。”
贝欣听了这番话,灵光一闪,抬起头以殷切的眼光望着威尔逊医生,说:“很好,威尔逊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