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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我收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召集长篇小说座谈会的邀请,乘伊尔六十二飞机去的。住在友谊宾馆。我与当时可能是内蒙,后到了山西的焦祖尧同住一室,他的《工程师和他的女儿》一书刚刚出版。他的作风比较稳健谦逊,易于相处。同会的还有内蒙的冯苓植,他的长篇小说《阿力玛斯之歌》是那个时期的重要作品。黑龙江的刘亚舟(不是刘亚洲)、上海的孙颐(现任上海市新闻出版局长)与竹林……多为新秀。
这个会当然表达了有关方面繁荣创作的心愿。会一开,也增加了写作人的人五人六感。更重要的却是藉此次进京,我完成了大事。
经过一些手续,由当时的团北京市委给我下了“改正”通知,一九五八年的事不算了。还给我向新疆自治区党委开出了组织关系介绍信,时在我离开北京到达新疆十五年余之后。似乎不可思议,反而低头无语。
当然,团干部轮换很快,此时的团市委已经无人相识,接待我的工作人员的态度也很冷淡,不过是执行公事。世事变化,几个月后,团市委人员的面孔也都变了。不是变新了而变旧了。几个月后,那些被认为是“文革”时期上来的团市委干部多转了岗,此时的团市委,已经是由我们那个时期的团市委的干部金鉴回来任书记,由我的老搭挡王晋等任副书记了。王晋为了回来工作染黑了头发,并拉着我担任了北京市青联副主席。儿童文学作家刘厚明一直以此打趣,说是此时他是全国青联副主席,说明他是我的“上级”。
与此差不多同时,中共北京市委的调函也已开出,这时已经有了“摘帽办”,按照统一的政策负责改正错划右派与收回这些人员。
我回到新疆,众友人嗟叹不已。也有人说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我与领导谈回京事,领导当然理解支持,但也叹息,我们新疆成了什么地方啦,一不受冤屈了,也就该走了。
这时又收到《人民文学》杂志社关于《最宝贵的》获得七七、七八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与即将在京召开颁奖大会的通知。我不好意思刚回来又走,我也知道整个自治区创作研究室(尚未恢复成文联)的出差费极困难,我这么连连飞去飞回,岂不缺德?但是北京方面极重视这个“文革”后的第一次小说颁奖,不断来电话催,最后我还是去了。
这次会议也带有劫后重逢,作家复活、文学复生、二十年后仍是一批好汉的性质。刘心武的《班主任》如新科状元。陆文夫的《献身》,萧平的《墓场与鲜花》,邓友梅的《我们的军长》,宗璞的《弦上的梦》,王愿坚的《足迹》都获了奖。这些应该算是所谓五十年代作家。此外还有贾平凹、贾大山、刘富道、祝兴运、李陀、成一、张承志、莫伸等新人的作品。卢新华的《伤痕》是发表在《文汇报》上的,是一大批同类作品命名为伤痕文学的来由,这次也获了奖。唯一的老作家是周立波,他的《湘江一夜》,在获奖名单之上。张洁的《森林里来的孩子》在《北京文学》上一发表,就引起了极好的反响,而此文是《人民文学》的退稿,而且决定退此稿的是该杂志最优秀最有影响的老编辑。呜呼,识文亦难也。人们在回忆各种文坛佳话趣话的时候,人们会讲许多自己在发现新人,扶植佳作方面的故事,谁不愿意大讲过五关斩六将?谁又愿意毫无惧色地说说走麦城的经历?知耻近乎勇,中国人这点认识是何等的宝贵!
我们住在“向阳一所”,据说这与“二所”都是为了人众瞻仰毛主席纪念堂而新修建的,现在,一所即崇文门招待所,二所即宣武门招待所。茅盾,周扬,都在发奖会上讲了话,对于当时以刘心武为代表的伤痕文学,甚表支持。
外文局的日本专家押川雄孝参加了发奖活动,抓住邓友梅与我等合影,我忍不住说刻薄话的恶习,便对邓说,想不到牛鬼蛇神一下子变成了珍禽异兽。后见到时为十岁的女儿伊欢,我也自嘲变成了珍禽异兽。女儿当然不理解我的命运变迁,却已经学过珍禽异兽一词,为了表示她完全懂这个词,她从字面上解释说:“金丝猴!”我大笑如哭。
李陀的得奖作品是《愿你听到这首歌》。李时称小孟,真名孟克勤,达斡尔族,工人,讲话非常生动,喜欢东拉西扯,引经据典。贾大山评曰:“……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哟!”话中不无别的话。
据说后来他回到正定,他的家乡,他称这批作家是一堆“狗男女”,有此一说,查无实据,聊供解颐,不妨参考。中国的事没有那么简单,所谓文坛的人都伶牙俐齿,是非多,说嘛的都有,不可不查。
张承志的得奖作品是《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相当正面地叙述在蒙古族牧民中插队时对于蒙古劳动人民、老额妈的情感,我是很能够体会这种情感的,这里边有美好的东西。而历史是被十分粗糙地记忆着的,后来,上山下乡越来越被写成一个大灾难了。而这些灾难的描写,也有十足的真实依据。张承志发言中说到对于“文革”中的青年人希望各位手下留情。他所珍爱的青春与他预感到的对于他的珍爱的威胁,使我一怔。虽然我对他的作品和形象风度极为欣赏,我还做不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
当笔者写这段回忆的时候距离“文革”后的第一次短篇小说发奖会已经二十七年,二十七个春秋的变化也是罄竹难书(这里打趣一下,并非与阿扁一样不会用这个成语)。回顾一下名单,周立波、陆文夫已经作古。张洁、贾平凹如日中天。张承志特立独行,忧愤沉郁。宗璞以老病之身不断贡献着精品力作。有的人已经当过了各层作协主席、副主席,现已退下。有的虽然没有辍笔,但也不再有当年的动静。多数“金丝猴”儿已经偃旗息鼓,其余的包括王某,正在走向尾声。
时列榜眼——第二名的是王亚平的小说《神圣的使命》,写一个老公安干部反冤假错案的故事。《人民日报》曾经专门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支持和提倡这篇作品,我想这后面有与“凡是派”斗争的背景,但对于一篇小说来说,也够吓人的。小王是获奖作者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他后来参加报道自卫反击战,说是他买了一只猴子作伴,引人非议。再后来去美国读中国现当代文学,我在一九八二年在纽约见过他一次,后来失去了联系。另一名唯一以科幻故事入围的作者是四川大学教师童恩正,篇名《珊瑚岛上的死光》,后来也移民美国。而卢新华则很有一段时间在拉斯维加斯赌城当分牌员,近年还写了以赌城生活为题材的书。
萧平的作品一直受我喜爱,他的《海滨的孩子》写得远远好于我们一些人,却只是一九五六年第一次青年创作会议的列席代表,使我为之不平。他的写老区革命者的文字如《三月雪》,也极受好评。这次的获奖小说,相对来说比较平缓悠长,多了些人生沧桑的感慨,少了些深揭猛批的急迫。后来他任烟台师范学院院长,新作渐稀。九十年代见到他时,他已退休,颇有些笑看花开花落,闲说云长云消的从容。还有一名似乎是六十年代后渐渐出名的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张有德,他的获奖小说是《辣椒》,写得极好,无后来的音讯。
生活越来越正常化,反而是平常化了。不知道对于追求暴风和雷电的人来说,这后来的宝刀入鞘,马放南山的一切,幸欤,悲欤?
领完奖回到新疆,开始办理调回北京的事宜了。只是在这时刻我想起了点自己的豪情,或者叫做牛皮。想当初来疆的时候我曾经私下说过,能做出一番事业,户口在哪儿,关系在哪儿,算哪儿的人,根本不是问题。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有力量走,就有力量回。而如果未能做成什么,好吧,长叹一声,是我没有出息——我是无怨无悔。新疆呆长了以后,我确实并无长铗之叹,我多次对姐姐说过,我现在已经是“胡人”了。有好友和亲属对我说,新疆好是对,只是太远了些。我回答说,你们在北京,觉得新疆远,我在新疆,还觉得北京远呢。
我受到了自治区文联诸同志的热情相送,各种好话,暖人心肺。作协秘书长韩文辉(后任新疆新华分社社长),特别说王某的“思想很好”。人在逆境,往往会谦虚谨慎,注意尊重他人,克制私心,克制骄娇蛮横……对于老韩对我的夸奖,我当做如是解。
我变得很期待,很忙碌,要读要写要关注全国要与新老文友与各有关方面联系,与新疆某些老友在一起,开始感觉陪不起时间了,一喝大半天,划拳行令,我心疼时间心疼得要命。呜呼,我开始变化了吗?鲁迅诗云,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我并没有阔,也没有砍谁谁头的动机,但是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在起一些变化。
一九七九年六月十二日,我与芳“举家”乘七十次列车离开乌鲁木齐,大儿子王山还在新疆大学读书,不跟着我们。二儿子王石则在陕西三原读军校。女儿伊欢,七八年底已经回到北京借读小学。那时新疆是春季始业,北京是秋季始业,她等于跳了半年班,对付了一下子,也跟上了。
到站台上送我们的达四十多人,车内车外,竟然哭成了一片。芳一直哭个不住。新疆,我们有缘,你对我们有恩,客观上,正是新疆人保护了我,新疆风习培育了我,新疆的辽阔开拓了我,不论是在什么特殊情况下来的新疆,新疆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好,新疆的值得学习消化的知识多,有生之年,我永远爱新疆,想念新疆,我永远会怀着最美好的心情回忆我在新疆的经历。虽然也有苦涩,整体仍是阳光。
我想起了老房东阿卜都热合曼突然高兴时唱的一首歌:
我也要去呵,
在世界上转一转,
如果平安呵,
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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