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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庆东向领导请了三次假未获通过。他想立刻回去。但是部队这个时候被形势所逼,已经是身不由己了。部队所在的地区及周边市县,突发了五十年一见的特大洪水,全体官兵需要立即投入抗洪抢险当中,任何人任何事由,一律不得准假。事实上,即使准假了,钟庆东也走不了了,沿线的公路和铁路很快被冲垮了。这样,钟庆东只有把对柯清来信的一腔愤懑,全部倾泻到“一片汪洋都不见”的抗洪当中了。
钟庆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他回到家里换了一身便装,还没来得及休息,就骑上一辆自行车去找柯清了。他估摸现在是下午五点十几分,柯清应该下班在家了。他顺着县城的一条街道往东骑,正巧,在一个十字路口竟遇见了同样也骑着自行车的柯清。钟庆东喊了一声,柯清往这边看了一下,钟庆东怕她没听见,急忙喊了第二声,柯清却又把脸庞转向别处,骑车自顾走。钟庆东只好紧蹬几步车子,横在了她的面前。柯清看了他一眼,站下了。
“你怎么不理我了?”钟庆东问。直到这时,他还侥幸地认为柯清也许在和他开什么玩笑。
柯清没有说话。
“说说,是怎么回事?”
“我觉着我们俩不适合。”柯清说完,把目光低下了。她的眼睑那儿收敛成一片暗影,看上去,既遭人怜爱,又产生一种让人近不得的威仪。
钟庆东听了柯清这句话,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又愤怒又可笑。如果早在一年多前,他不认识柯清,那她是连说这话的权利都没有的。他曾经想过,柯清普通得就跟大街上迎面碰到的任何一个异性没什么两样。可不是,他现在就跟她在大街上遇到了,但是,这个时候感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和她认识一年多了,他们之间通了几十封信了,并且,她允许他占有过她。是的,一年多,钟庆东想,便是一条日夕相伴的狗吧,失去了都会令人难过,何况一个他早已认为就是的“好姑娘”呢?
“为什么不早说?”钟庆东问。
“早怎么说?”柯清为难了好一会儿,“唉——,你别问了,早我还不了解你呢。”
“噢。”
“我也不欠你什么呀?是吧?”
当然不欠,钟庆东想。但是,又觉得欠了什么。是什么呢?钟庆东站在那儿理不清。他觉得思维就跟暮色渐临下往来嚣张拥挤着跑动无数车辆的街道一样混乱。柯清趁他愣神的工夫,骑上自行车走了。钟庆东想,反正跟部队请的是五天假,眼下再跟柯清讲下去就会变成吵架,引人围观,不如先让她走吧,明天得空再找她慢慢说。
钟庆东掉转自行车,随后,又掉了回来。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他想,不对。他望着柯清远去的背影:他去过她家一趟,可是她现在奔向的地方并不是家里的方向。钟庆东顿时觉得很好奇,他想,我倒要看看她下了班不回家究竟去干什么。于是,借着路灯,他像一个跟踪目标的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柯清后面。他们拐了两条街道,然后踅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这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暮色笼罩着四周拥挤的平房民居,像是天国里的地理。钟庆东既要注意不要丢失目标,又要小心不让自己发出声响,这使得他至少有两次路过人家门口时差一点被院子里泼出的洗菜脏水袭中。终于,视线前面的柯清停住了,她跳下自行车,推开一户沿街带窗户的平房大门,走了进去。钟庆东等到她回身把大门关好,就悄悄推着自行车迎了过去。他在距离柯清进去的房子的十多米外停下了,他打量着那座房子,心想,没听说柯清在这县城有什么亲戚啊,唯一有一个不常来往的远房舅舅,据说是住在与此方向相反的城西。那么——就在这时,钟庆东眼前忽然一亮,原来是柯清进屋后把灯给打开了,灯光映亮了窗户,照见了窗棂间贴着的一对又大又红的“喜”字。钟庆东在那一瞬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她结婚了!”这个念头一闪,他浑身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是一个声音苍老的女人在吩咐柯清洗菜,那无疑就是柯清的婆婆了。两个女人的对话中间隐约插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很陌生,但是语调中透着他们三人彼此熟悉的亲切和自如。钟庆东不想再听下去了,联想起柯清好长时间不给他回信和刚才见面说的那些话,钟庆东什么都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那徐徐吹来的夜风在他耳边仿佛喁喁嘲笑他。他踏上自行车,跨了一下没有跨上去,定了定心,第二次跨上去了,迎着满眼的夜色,歪歪扭扭骑走了。
钟庆东半年后服役期满,正式退伍了。事情似乎有点超出他的预料,他原以为他会像前几茬战友退伍那样,在工作上得不到什么有效安置,但是这时已经是1990年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关于军人在地方上安置工作的事情不知怎么又被重新重视起来,加上钟庆东在部队三年表现不错,临了因为在团政治部宣传科里做事,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歹弄了一个三等功嘉奖证明,所以回到家乡竟然一切顺利,被民政部门安置到县电影公司做事。
到县电影公司做什么?自然是继续做他在部队三年熟悉的技术,放电影。不过,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的县级电影公司已经显出它的颓势,一年里下农村也放不了几部片子。这样,钟庆东其实是被单位闲养起来了,每月白拿好几百块钱的工资,没什么正经事可做。
不久,钟庆东在县城利用业余时间开了一家美术社,名叫“钟庆东美术社”,就是专门给企事业单位做牌匾、商业广告、条幅锦旗之类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上班时间太宽松了,又是单身汉一个,下班之后闲得难受,浪费时间真正抵得上犯罪。再说,从长远来看,他终究是要结婚的,虽说单位还不错,若要指望分一套房子,那可真是这辈子都别想。这样,钟庆东自然需要尽快积攒一点钱,何况,他又那么钟爱美术,开的这家美术社,好歹也和美术沾边。
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钟庆东的美术社便在县城里发展壮大起来。他的生意好得很,手下已经招了四个人,可是忙的时候还是需要他把上班的时间搭进去。这是无所谓的事,单位的每个人都很闲,谁会自己找忙去管钟庆东什么事,再说,他和单位领导的关系也不错,那无非是每月有那么几次坐在一起喝喝酒而已。
钟庆东渐渐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仿佛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县城。不过有时候,他的心里会一点点反酸。他忘不掉柯清,虽然那不再缘于爱而是缘于恨。关于柯清当初背弃他与别人结婚的一些传闻和信息,随着钟庆东积蓄的增多而一点点垒垛成真实。那不外乎是柯清认为他当初在工作上没有什么大的发展,“时间一到,乖乖回家,另寻打算”,这也正是钟庆东在部队时给她写信讲到的。并且,柯清知道他家庭底子很薄,没有多少钱。一个“好姑娘”(钟庆东再次想到了这个字眼),哪里会嫁给他这样既无工作又无钱的男人呢?钟庆东这么想着,他再坚持一阵子很可能就会真的原谅柯清了,可是一个更真实也更无情的信息接踵而至,柯清所嫁给的丈夫,既不英俊,又没有钱,不过就是一家工厂的一个普通锅炉工而已。
一个锅炉工,钟庆东想,一个锅炉工!当初他隐约听说,柯清找的是一个技工。一个锅炉工算什么技工,他要做的无非就是来回将煤运到锅炉里烧掉——一个搬运工而已!知道了这件事情,钟庆东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有一天,钟庆东给客户安装广告牌匾时在大街上遇见了柯清。她没看见他。钟庆东见她骑着自行车,拐向他曾经跟踪她经过的那条回家的路口。因为这一回是白天,那个路口在钟庆东眼里显得格外真实,或者说,那天傍晚是真实的,而现在又那么虚渺。钟庆东想,这都是因为他当兵三年在外,临了又回到县城的缘故啊,县城的地形和细节总是重现给他一些伤心的人与事。他记得柯清是鼓励过他画画的,他们甚至在一起谈论过莫奈,谈论过把印象派画作《日出》倒过来欣赏同样不错,她相信过他的将来会很成功的(为什么后来不了呢?)。那么,在钟庆东无论自认为是成功还是不成功的今天,何妨给她来一点儿提醒呢?告诉她,他不仅活着,而且其实活得很好。
第二天,钟庆东就派了一辆吊车,在柯清每天上下班回家必经的路口,安装了一幅巨大的彩色广告牌,上面是他为自己做的广告,只有六个大字:“钟庆东美术社”。
是啊,县里现在有谁不知道钟庆东美术社呢?过了不久,钟庆东听说柯清把旧房卖了,搬了新家,他就又打探到她新家的位置,在她家门口正对面的操场上,竖起了一幅更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再次出现了他的名字:“钟庆东美术社”。
你上班会看见,你买菜会看见,你哪怕倒洗脚水也会看见。事情就是这样的,钟庆东想,在这个世界上,你给我看过一些东西,我也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这样这个世界看起来才更合理。
钟庆东美术社每天的客户络绎不绝,这在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他对美术的专心和敬业。说白了,县城里做美术社的倒是有十几家,抛却设备因素不计,它们几乎都徒具一种匠气而缺乏艺术之气,他们只懂得为赚钱而赚钱。钟庆东怎么说也是学习了四年美术,又在部队里搞了三年宣传,在广告的设计理念上自然是更胜一筹。此外,他对工作过程的某些细节也是毫不敷衍的,非常在意。比方说,就设计安装牌匾这一块儿来说,一般的美术社,在客人叙说了构想之后,他们会极力满足和迎合客户的意见和要求,钟庆东不。客人如果要求紫色的背景配上黄色的字体,钟庆东会说:“黄配紫,一泡屎。”如果要求赭色的图案配上蓝色的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