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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无数的日常细节折腾着钟庆东,并锻炼了他的想象,让他痛苦也让他幸福。他觉得只要有罗小云在的地方,那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跟钻石的棱面一样闪闪发光。他不知道他这样的思想有多么矛盾,因为罗小云时常的还要跟别的男同学打打趣,或是连续好几天都不看他一眼。他记得有那么一次,植树节,也是在城郊。罗小云和班里的另外几位男生分在一组劳动,配合得那么默契,同时她也显得那么快活,欢声笑语不断。在取树苗回来的路上,钟庆东亲眼看见,经过一处小小的沟壑时,罗小云吓得不敢跨跃,一位喜欢她的男生大胆地拉住了她的手,帮助她跳了过来,不仅如此,也许是由于惯性,罗小云还扑在了那位男生怀里一下。那个时候,钟庆东就弄不清了,罗小云是故意让他看见了吃醋?还是她跟他产生的一切所谓默契的细节,跟别的男生也有?要么就是,她把谁都没放在心上,一切举动,都只不过是她偶然和率性的心意所为?在钟庆东看来,也许罗小云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妙就妙在不可捉摸。
高二的一天下午,天下着毛毛雨,钟庆东放学往自行车棚那边走。走到离自行车棚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他猛然发现罗小云那辆崭新的淡蓝色坤车竟然同自己的自行车并排放在一起。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天气里,这幅图景不能不灼亮钟庆东的双目。罗小云的自行车安心地靠在钟庆东的自行车旁,显得那么依赖、那么温情。并且,它们的两个车座子也紧贴在一起,虽说那不过是物体,但是连最愚笨的人看了都会发生某种联想的,让人脸热心跳。钟庆东看看四周没人,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雨地里好久。他不忍抽出他的自行车,他想让这个真实的现实场景在眼前保留得长久一点,而不是在脑海里。同时,他也不忍让罗小云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剩在那里,它们应该一直在一起,在现在,在将来。是啊,如果命运允许,上天造化他们,那他和罗小云就应该日后结婚在一起。那时候,罗小云的自行车就是他的自行车,他可以为她擦洗得锃亮,当然,他也可以骑上它,上街买菜。如果罗小云撒娇,不允许他骑,那又有什么呢?他会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上罗小云上街乱逛。罗小云想吃什么那就是他们全家的一天菜谱。罗小云如果想半路上去看望她的一位姑姑或是舅舅,那他即使不愿去也只好尽力陪她,因为他们是夫妻。到了晚上,虽然很疲乏,但是他们还是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洗上一个澡的,然后钻进一个被窝里很快地进入甜美的梦乡。是啊,那时候他们紧挨着的是两个身体,而不是两辆冰凉的自行车了。
钟庆东就这么站在那里想了好久。
没有想到,仅仅过了两天,钟庆东竟然经历了一次同罗小云的身体紧挨在一起的切实感受。那是学校包场看电影。同学们按照老师发下的电影票坐下的时候,钟庆东发现罗小云坐在自己左边隔了一个座位的位置上,也就是说,他与罗小云之间隔了一个女生吕红茜。这已经让钟庆东十分意外了。钟庆东心里清楚,班级里的许多男同学,坐下后都眼巴巴地四处搜寻,他们借着有东张西望的习惯这个理由(否则还有什么理由呢?)看看罗小云到底坐在哪里。钟庆东没有想到,让他意外和高兴的事情竟然还在后面,电影院的灯光熄灭之后,在正式故事片放映之前,先放映了一个纪录短片,就在这时,罗小云和吕红茜站起身去上厕所。当她们俩从黑暗中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罗小云走在前面,吕红茜跟在后面,快要走到座位时,才发现她们进来的顺序搞错了。因为地方狭小,两个人都不能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吕红茜对罗小云说了一句:“算了,你坐我那里,我坐你这里吧。”
钟庆东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罗小云已经坐在他的身边了。他在黑暗中嗅到了一种真实而恍惚的香气,像是乳汁掺着新磨的豆浆。他当时感觉身体轻得要命,几乎要飘起来。而坐在他身边的人,似乎比他还要轻盈,无声无息。钟庆东对眼前放映的电影丝毫看不进去,近一个半小时的放映时间里,他屏息静气,全神贯注,却又大脑一片空白。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以防自己高兴得昏了头或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同罗小云坐在一起看电影。如果他有法术,那他会毫不犹豫地让电影院里的别人统统滚蛋,只剩下他和罗小云两个人。
他想装作无意的样子用身体去碰一下罗小云,又忍住了。他想,如果将来罗小云能够跟他结婚,到那时再碰她不迟;如果将来罗小云不能跟她结婚,那现在碰了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钟庆东并不为此遗憾。不说话孕育了更多要说的话,而如果说了话,那得说多少才算多呢?钟庆东只对自己某一方面感到难堪:他的心跳的声音太大了,他担心罗小云听见了他不正常的心跳。
钟庆东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高二下半年的期末考试,钟庆东的文化课平均成绩第一次不及格。这对钟庆东来说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他的志向是将来报考美术院校,单凭专业课成绩优秀而文化课不及格,是过不了考学关的。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春天总是会复苏一些东西,不仅山冈、河流、土地、树木,春天也会复苏人的记忆。比如罗小云前年和去年春天穿的那件水红色夹克式风衣,如今她又穿上了。经过了季节和时光,这中间滤掉了一些东西,然而也照应了一些东西。它唤起人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知道有一种什么事物与生命分不开来。自然,春天在接受了钟庆东的感谢之余,春天也提醒着他:一切春天都是滚滚向前的,虽然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相似。
有时候钟庆东黄昏放学,他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远处渐渐落山的夕阳也总能让他产生一些感慨。他每天上学,怀着朝阳,放学后,迎着夕阳,他想,他和罗小云的感情,是否也如同太阳朝升夕落这种自然规律一样发展下去呢?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方面渴望它持久下去,另一方面又伤怀于它日日重复,没有什么新的进展和变化。
但是时间却是转眼过去了将近三年!这是实实在在的事。钟庆东有时候独自冷静地想一想,他觉得以罗小云的性格和素质,也许不足以说明他为什么要对呆在这个人身边的时光那么重视与渴望,他不想牺牲自己的学业,继续在她身上浪费巨大时光和精力了。说到底,他将来考不上美术院校,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而在罗小云身上得到的所谓乐趣,只不过是精神上一种虚妄的东西罢了。不过他这种想法往往持续没多久,罗小云一旦出现在他面前,打破他心灵独处的宁静时,他就立刻被罗小云的一颦一笑给吸引了,他的一切坚实的想法立刻烟消云散,全部让位于对方。那么,钟庆东接下来想,也许我可以慢慢引导罗小云,帮助她提高审美的感受力,艺术的鉴赏力,让她对美术产生兴趣,让她明白含蓄和深沉是比任何事物都更接近爱情本质的一种情感。但钟庆东很快就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跟罗小云这样的女生讲什么美学理论,美术技法,讲莫奈、凡·高、毕加索,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罗小云天生对什么都不会感兴趣的,不仅对美术,就是对时下流行的、像她一样年龄的女同学风靡崇拜的什么琼瑶小说、费翔的歌曲,她同样是不闻不问的。她的世界里也许只有自己,她只对自己感兴趣。
毕业时间竟然说到就到。离毕业的七月份还差两个半月,也就是四月中旬,钟庆东就已经离开母校了,他和他的有志于报考美术院校的一些同学不得不辗转于省城和省内第二大城市之间,进行紧张的考试前培训和接踵而来的专业课考试。与此同时,留在班级里的罗小云和其他几位同学(是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美术感兴趣),则开始了对文化课的紧张复习,准备冲刺常规型的综合性大学。不久,考试成绩下来了,钟庆东以美术成绩八分之差、文化课成绩二十二分之差惨烈败北,而罗小云,以总成绩仅比录取线高出零点五分的惊险分数幸运地考取了外地一所大专院校的冶金专业。
钟庆东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炎凉和现实的极度荒诞,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生活在他面前慢慢阖上了一扇门,今后不可能再从那里经过了。他没想到自己的考试成绩会这么差。如果说,他的文化课成绩低劣尚可原宥,而专业课没过关简直就是对他一次无情的嘲讽!是啊,他三年来都干了些什么?他什么也没干。他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集中起来做成一架望远镜用在观察上了,观察由阳光、水汽合成的海市蜃楼,当日头偏西,黑夜来临,他才发现眼前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一场虚空。他知道为他营造这一切幻象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小云。而罗小云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为她的观赏者布置了这么多的美景,自己竟然没有为此耗费多少力气,何止是没有耗费力气,她简直就是从中得到了力气,增加了生命的乐趣和学习的自信,促成了她今天的成功。
世间往往会有这样的事情或图景产生:一个人坐在高大宽适、炉火温暖的屋子里,如果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有一个旅人艰难地走在大雨滂沱的泥泞路上,他往往会替那个旅人在心里难受许多倍的。可如果有一天这样的情形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就不觉得有什么难受,起码不如他替人难受来得那么强烈。这是因为一切痛苦发生之前,难熬的往往是预先的揣想阶段,一旦事情付诸实施,知道不可超脱,Jb理上反倒不为其害了。
眼下,这样的感觉也同样适用于钟庆东。以前,和罗小云在一起的时候,钟庆东是深怕与她分离的,哪怕一天不见,他也会如同在日光下猛然发现自己没了影子一样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