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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过去,老安的厂也随着时令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从容舒展。在这个寒冷
的冬季,他是怎样挣扎着走出困境,现在想想仍然不寒而栗。当然,也不仅仅这个
冬季,还有以往若干个春夏秋冬。可以这么说,他的厂从破土的那刻便面临着厄运,
他惨淡经营,历尽了艰辛,现在终于好了。他的厂已经走出低谷,起死回生,并扎
下了坚固的根基。他吐了口压抑在胸中多年使日夜不得安宁的闷气,老安得安了。
这时他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实际上与他并没有多少干系的人,他与他只见过一
面,不知道他的来踪去影,甚至不知道他的名与姓。就是这么一个他生活中的匆匆
过客,若干年后,在他的厂刚刚蓬勃时他便首先想起了他,怀着深深的疚歉想起了
他。那是一个谦卑的向他求助的外乡青年人:瘦高个,长脸,眼睛不使人感到温和,
尚有些斜睨。冬天里穿一双露趾胶鞋,没穿袜子。那也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他
新盖的厂房在呼号的风雪中颤栗,这个人缩着身用斜睨的企求目光看着他……
山区的初春只有阳光和深带寒意的风。山野仍光秃秃的,树枝还未绽出新芽,
远处的大山的背阴处尚见残雪。老安总愿注视着那些残雪,久久地注视。他的眼力
极好,能够看到雪块的疆界在一天天收缩;能看见偶尔有兔子在雪上急速驰过;他
还能看见一丛丛鲜艳的迎春在山坡向阳处率先开放。老安并不老。
而今年的初春他望着远山的视线却不时地变得模糊了,那宁静的雪块甚至那盛
开的迎春不时幻化为一片茫茫风雪,在原野上扫荡呼啸。他还看见一张长着斜睨眼
睛的瘦长的脸,这脸衬着苍茫的雪尘显得异常刺目,凝着无尽的悲哀和绝望,还有
一种近似仇恨的敌意,这时他的心便不由陡地一颤……
他的眼前又是那白亮的雪块和那蓬蓬勃勃的迎春,还有在它们之上的蔚蓝的天
际。
他无法收留那个青年人,他心里很清楚,即使是满怀歉意的今天也仍然认为那
时的确无法收留他。他的厂始终在绝境中挣扎。产品没有销路,大量积压。银行催
逼欠款。全厂人心涣散。局面发发可危。他已经做好破产的准备。
“求求你,让我在你厂里干吧……”这话之后便是那斜睨的、可怜巴巴的目光。
夕阳的余辉已被漫天风雪遮挡住,厂院里显得更昏暗。工人已经下班,四下空
空荡荡。他请他进屋,他不肯。似乎风雪地更适合他。
“我也很难。”他这么说,很沉重。
“都说这镇上没人能跟你比。”他不相信他的话。
他苦笑一下。没人能跟他比?如果讲个人办厂的规模,镇上确没人能跟他比,
但他所承担的风险以及面临的绝境,同样也没人能跟他比。他深知这一点,但那人
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是厂长,雇了二百多工人,财大气粗……
“你不晓得实情,眼下我真的很难哩!”他说得很真诚。
“你雇那么多人,就差我一个吗?”他问。语气仍然很谦卑。
当时他不知再说什么好,心情很烦乱。他确实也同情这个向他求助的人,感情
上也愿意帮助他。但理智上他却更清醒,鉴于目前的现状,他的厂无论如何不能再
招收新人了,那样他背的包袱会更重。他本应裁掉一些人,但他不敢这么做,也不
忍心这么做。但新人无论如何是不能收留了。这是现实,他得硬着心肠面对这个现
实。
“真抱歉,请你原谅……”他只能重复着这句话。
那人离去了,留下冰雪般寒冷的叫他心悸的目光。
也许就是这目光使他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又恍然记起这个人来,带着深深的歉疚。
倘若那时咬咬牙留下他,会因此导致厂子的破产吗?不会,的确不会,他起不
到那么大的消极作用。他以逆向的思路来审度着当年的事,而得出的结论更增添心
中的惆怅。
忙的时候他就把这件事暂时忘却,闲暇时又似潮水般涌来。厂子走上正规,各
部门有手下人把握,他还是松闲的时候居多。因此,那桩事总是莫名其妙地缠绕着
他。到了五月,因厂子扩建的事他又开始忙碌,他似乎有些淡忘,若不是他偶然得
知了那人当年在镇子上的一件悲惨事,也许最终会把他忘记。
那件事对他触动很大。
那是一个灿烂的早晨,镇兽医站的人来给他的狗注射狂犬病疫苗。他养的是一
条健壮的狼狗,这狗对一年一度的注射很反感,任主人严厉警告也执意不肯配合。
无奈,他和那位兽医只得强行实施。待注射完毕,两人已累得气喘吁吁。他抱歉却
又自豪地对兽医说,这是镇上最高大的一只狗,兽医却不买帐,对他说他的狗算不
上什么,几年前镇上有一只狗比他的高大得多,而且极有灵性,只是被一个斜眼的
外乡流浪汉打死了。
“斜眼流浪汉?”他警觉起来,莫非就是那个向他求助的青年人不成?他急火
火地向兽医询问道:“是不是瘦高个子,西莱子口音?”
兽医说好像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把狗打死呢?”他问。
“他要吃。”兽医说。
兽医接着告诉他,据说那斜眼流浪汉后来只靠杀狗为生计了,镇上狗多,他可
以不慌不忙一只一只地吃。那只最高大的狗是他吃的最后一只,因为这时人们发现
了他的劣迹,把他扭送到派出所。派出所拘留了几天便把他驱逐出镇子,丧狗的人
家认为派出所这般处理太轻,不解气,于是尾随着他向镇外走去。走到镇外那条河
边时便一齐动手揍他,揍得十分厉害,把腿都打瘸了,人们回镇子时他躺在雪地里
爬不起来,奄奄一息。第二天有人从那里过,发现人不知去向,唯见雪地上有一大
滩红得耀眼的血……
他的心紧紧地被揪了起来。
从那以后,他的眼前又总是晃动着那滩红得耀眼的血。
假如那人后来有什么不测,死掉或者残废,他是负有责任的。老安一次又一次
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参与了对那人的迫害。因为如果他收留
了他,也就不会出现以后的事情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由此他渐渐生出一种负罪感,尽管客观地说总有些牵强,但却很真实。这种负
罪感的萌生使他感到茫然。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一个奇异的念头:他要找到那个瘦高个落魄青年。他
自己也知道这念头有些荒谬、不着边际,但他却决计要把他寻找到。
路程并不遥远。
再说现在他能脱开身。
整个春天他没有成行,夏季也没有,尽管他有些着急。西乡是一个很宽阔的地
面,被他们东县人称为“西莱子”的地面不下两三个县份,方圆数百里的疆界。他
得有那人确切或基本确切的地址才行,还有姓名,否则去了也如同大海捞针。兽医
没有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他向镇上的人打听,人们已把他忘记,谁也说不出个所以
然,那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们留在记忆里。他不灰心,不折不挠地在镇上搜寻那
人的信息。直到过了很久,他才猛地一拍脑门,醒悟过来;既然那人在镇上曾经历
了一番讼事,派出所就一准会留下对他的审讯记录,而记录上也一准会记有他的姓
名及住址,这一点不容置疑。
老安的思路很对,他找了点关系疏通,便不费事儿地在派出所查到了他想要知
道的一切。
这时已到秋季。
老安开始西行,换上旅游鞋,带了一笔钱。他想,找到那人,要是他现在仍然
想进他的厂,他就立即答应;要是他不想,他就资助他一些钱,让他在自己的家乡
里干点什么事。
长途汽车向“西莱子”地面奔驰,却在途中的一座县城边儿抛锚了,这时天已
近黄昏。司机说汽车已坏到今天无法修复的程度,叫大家自己解决夜晚的住宿问题。
乘客们忍气吞声地下了车,站在路边打下一步的谱。站在老安身旁的一个中年红脸
汉子不住地骂,他说没准汽车并没有真坏,是司机有意玩伎俩。他不解,问司机为
什么要这样做,红脸汉子指指公路旁一溜两行的个体饭店兼旅馆,说,这是他们的
合谋,司机给了他们生意,他们给司机利益提成,狗娘养的们。他吃惊地瞪大了眼,
竟会有这种卑鄙勾当!他不由朝路旁那一家家饭店望去,只见每一家门前都站着一
个或两个年轻姑娘,向这边观望并招手。样子很惬意也很轻浮。这时乘客已开始做
出选择,有的沿着公路向城里去,有的就朝向他们招手的人那边走过去。红脸汉子
朝城里去了,知道内情的人是不会上当的,只是要认晦气。老安对红脸汉子的说法
还有些将信将疑,他问自己,老安你也算是一个搞经营的人了,不过你是办厂,他
们是开店,你能够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吗?他以为不能。
天黑的速度很快,由于云层很厚见不到晚霞的光芒。老安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
住下来,如果那红脸汉子说的是实情,这样明早汽车就一定会被司机“修”好,他
还得乘这辆车前进,去寻找那个他已知道名字叫吴胜利的瘦高个青年。再说,即使
现在赶进城里也同样得找旅店住下,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他走过去,一双细腻生动的媚眼朝他笑着,他的心陡地一动。“媚眼”继续向
他笑并向他做出一个请进的手势。他进去了。“媚眼”问他是先吃饭还是先住下,
他说都行。“媚眼”说也可以住下把饭送进房间里。
“可以在房间里吃饭?”他颇觉新奇地问,并借机打量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年
轻姑娘。她全身上下都与她那双好看的媚眼十分的协调,皮肤很白,笑时露出的牙
齿也很白。但他看得出,这是一个从农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