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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羽却拈起杨梅大啖:“吃个杨梅偏生也这么多事,兰姊,咱们自吃,不用理他。”
二人用过早饭,在茶室闲话消食,僮儿在地上预备着炊茶的器具。陆羽自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中抽出几枚叶片递给皎然:“清昼,此叶是我同一位茶农在山顶烂石间的一棵大树上摘的,你瞧瞧。”
皎然接过叶片,细细打量了一回,又凑近鼻端闻了半天,方道:“这叶片应是茶种,却同咱们以前发现的那些略有不同。”陆羽点头道:“是,我也觉得有些不一样,但是吃不准,所以才拿来给你再看看。”
皎然将叶片放进口中细细嚼着,陆羽道:“这才发现的茶种,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怎么就吃了。”李季兰也担心地看着他。
皎然笑道:“无妨,此茶味清甜芬芳,应是好的茶种。鸿渐,这茶树共有几棵,树旁是否有别的果木间生?”陆羽道:“树倒是只有一棵,却是野生无疑,旁有果树,只不知是什么果子。”
皎然在小本上边记录边道:“是了,待天放晴后,上山去采一些鲜叶回来制茶试试,此茶应为茶中珍品。”陆羽眼中顿时现出了光芒:“正好用它来试试咱们前儿想出的隔蒸法!”皎然笑而点头曰:“对,此茶虽然娇嫩,但极有内质,正好用隔蒸法激发茶性。”
僮儿在一旁提醒道:“师父,茶具已备好。”皎然道:“是了,将我早上汲的泉水提来吧。”
僮儿提来泉水,倒在茶釜里烧上。皎然从茶架上取下一只凤鸟翼鹿纹的银盒,打开,揭开一层剡藤纸,露出一只剡溪茶饼,对陆羽道:“鸿渐来煮吧。”
陆羽接过茶盒,用小竹夹夹起茶饼,在松炭上慢慢烤着。李季兰向皎然道:“你们如此痴茶,最恼人了。”皎然道:“茶既能祛病除疾,又能清神启智,对于我们出家人,它最是清侣。”李季兰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也无语。
一时茶煮好,僮儿将茶碗端了上来。皎然啜了一口茶汤,点头道:“嗯,鸿渐煮茶愈发进益了。”陆羽道:“是从坐禅中得益的。当初住在龙盖寺时,智积法师强我习坐禅我不坐,现在却巴巴地要你教我,想想真是不通。”
皎然道:“智积法师说你有习禅的根器倒也没错,只是你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拘束不得的。”陆羽笑道:“所以我才说你是我的知己。”
皎然又问道:“上回你说煮茶时可不加咸鹾(即食盐),可曾试过?”陆羽道:“不知不加咸鹾是否会有青气,所以还未曾试,手边皆是好茶,都不舍得。再说前人煮茶一向加鹾,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皎然道:“咸鹾因为官贩,贵重难得,这才将其加入茶中,茶味鲜否倒在其次了。我倒觉得,不加咸鹾方可品评茶之本味。”陆羽点头道:“只是今人吃惯了加鹾之茶,不知又有几人能尝无鹾之茶。”
皎然道:“茶也好,禅也好,原应归在一处的,与人何干。茶便是茶了,为什么依人的喜好呢?原本茶之事,最重为德,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德清自然茶纯,岂又是在鹾中的。茶本难得,加之咸鹾价贵,别说是贫民,就连一般人家也吃不起。何日农家商贾户户饮茶,那才是茶之归处。”
陆羽道:“只是茶清高珍贵,皇室大夫中还有人不谙其性,百姓家又怎知其味?”
皎然道:“胸怀中有茶,松针落叶莫不是茶了。”陆羽笑道:“至难。”皎然笑而不答。
三人吃茶清谈,至晚方散。皎然送至柴扉便归。
李季兰与陆羽提着灯笼一齐往居处走,李季兰忽道:“呀,我将琴谱忘在了清昼那里,你等我一等,我回去取。”陆羽应了,李季兰转身回去。陆羽挑着灯站在原处,望着李季兰隐在黑夜中的背影,喃喃道:“果真是忘记了琴谱吗……”
李季兰独自走在黑夜的山路上,小径旁斜伸出的枝叶不时扫过她的足踝,不知名的鸟在林木深处鸣啾着。李季兰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在向皎然走去,她觉得,她与他的灵魂那样接近。当她坐在他的身旁,凝望着他的笑容,他的手指,他的眼风,心里是那样满足;当他向她的背影走来,她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他。压抑只会使感情更加强烈,几日来,她日日与他相对,却似隔着山、隔着海一般。现在她只想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让我为你添香,让我为你抚琴,让我为你瀹茗,让我们在一处,让我们到天涯海角……
心怀这样满满的期待,这样的憧憬,李季兰站在了皎然的身后。皎然正立于画案前挥毫书字。李季兰正要出声唤他的名字,他却已转身,向她笑道:“季兰,来瞧瞧我新写的诗。”
李季兰怔在那里,半晌方回过神来,走到他的身旁,只红 尘 外 的香诗僧皎然,茶僧皎然见纸上墨痕未干的一首诗:“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字是连绵洒脱,人亦然。
李季兰再三读去,含着泪苦笑。她拿起搁在砚旁墨犹未干的笔来,另铺了一张纸,写道:“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一滴未忍住的泪滴在“飞”字上,将墨洇化了开来。
李季兰将笔搁回原处,轻声道:“喏,我已经放下了。”皎然点了点头。
李季兰道:“夜深了,疾儿还在等我。”皎然道:“正是,别让鸿渐等太久了。”
皎然送李季兰到门口,挥手向她道别。李季兰黯然地走出一段,终还是回头望了一眼——皎然,已不在那里……
我完全可以体会到李季兰当时的伤心,正如我也能感同身受皎然的心如止水。翻看皎然的诗,发现他有那么丰富和浪漫的情感,而对着李季兰这样一个才貌俱佳的女子,他竟能一心不乱,一心不起。他有心,也有爱,但他心系茶禅,爱系众生。
深夜,再读他的《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仿佛那个丰神如玉、一尘不染的诗僧——不,茶僧——皎然正穿越时光,在离我们不远处独自煮一盏纯粹的清茶……
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
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
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
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
愁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
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到赵州“吃茶去”
河北赵县有一座柏林禅寺,在唐代时,这里叫做观音院,曾有一位被后人称为赵州从谂古佛的禅师在这里驻锡过。第一次去柏林禅寺,第一次看到那些古老的柏木、残碑、古塔与塔刹,一种亲切与熟悉之感油然而生,仿佛冥冥中有一份与茶相关的缘分等在这里。
事实上,赵州老和尚正是以“吃茶去”这一公案而闻名天下。
那一年秋天,不知怎么的,白天又闷又热,竟堪比夏天。
在通往栾城的小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就连商贩也见不到几个。日光投照在黄土的路上,缥缈着热浪般的光影。
一位形容枯瘦的行脚僧人正匆忙赶路,他一面拿下颈子上搭的布巾,擦着面上滴下来的汗,一面向前方张望。只见不远处有一棵大树,知了在树上声声叫着,树下有个瓜摊带茶摊。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摘下肩上背负的笼筐,在小摊的长条凳上坐下。小贩上前搭讪道:“来块瓜来您?沙又甜!”行脚僧望着桌上码放整齐、又红又沙的瓜,吞了口口水,问道:“茶怎么卖?”
小贩等了半天,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没想到来者却只要喝茶,热情劲儿顿时褪了不少:“茶嘛,两文管饱。”行脚僧吐了口气:“那先来碗茶!”
小贩拿起一只破口的大茶碗,用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从一只大大的木桶里向碗中舀了一碗茶水。说是茶,其实只是几片野李子叶在水中煮过的汤水,而僧人却如得甘露,一口气饮尽了,向小贩道:“再来一碗!”
小贩复将茶碗添满,只见那僧人从背筐里翻出一只干硬的馍块,就着茶香甜地吃起来。
小贩一面使藤条做的拂子赶着瓜上乱飞的苍蝇虫儿,一面与僧人搭话:“来块瓜呗,沙甜,三文钱这么一大块!”僧人看看瓜,又看看手中的馍,摇了摇头。
小贩叹了口气,又问:“您老这是上哪去啊?”僧人放下手中的馍,合掌道:“去观音院拜谒从谂院主。施主,请问此去观音院还有多远?”
小贩道:“呀,是去拜谒赵州老和尚啊,那您歇个脚可得赶紧走了,要不天黑前必到不了。”僧人道:“唉,想贫僧年少时也曾随家师来过,怎么现在路反而变远了呢?”
小贩道:“求道,求道,有求在心,路自然就长了。”僧人点点头道:“施主所言甚是在理,若是参学,说不定能开悟得道呢。”
小贩笑了笑道:“得道,得道,我平素在此卖瓜卖茶,只见有人进赵州的大门,可没见出来几个道人。”僧人点头不语。一时饮食完毕,又往自己背的竹水桶里灌满了茶水,便动身赶路了。
其时天色已暗透了。行脚僧看到前面隐约有一处屋廓,便加紧了脚步。只见两扇紧闭的山门,门上挂着“观音院”三字的匾额,很多处掉了漆,那字迹却是唐书,中锋运笔,莫不苍劲。
行脚僧大喜,忙叩响山门。不多时,一位弓腰驼背、鸡皮鹤发的老僧人出来开了门。
行脚僧忙合十行礼道:“小僧知尘,自郊亭县来拜谒从谂禅师,请问可否挂单?”
老僧人向他面上望了一眼,转身道:“跟我来吧。”
知尘连忙跟上,“我想先去拜谒老和尚。”
老僧人没有作声,只是向前走着。知尘随老僧人穿过几棵柏树,来到后院的方丈寮。老僧向内一指,竟自离去。
知尘站在门口发了一回愣,忽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