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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评论集及序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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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便是在他的言语里,那种一往情深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见。
那无可奈何的光景,是很值得我们低徊留恋的。虽然他“常想胜过了一切强
者”,虽然他怎样的嘴硬,但中干的气象,荏弱的情调,是显然不曾能避免
了的。因袭的网实在罩得太密了,凭你倔强,也总不能一下就全然挣脱了的。
我们到底都是时代的儿子呀!我们以这样的见地来论作者,我想是很公平的。
1926 年8 月27 日。
近来的几篇小说
近来在《小说月报》里读了几篇小说,觉得是一种新倾向,想来说几句
话。
一 茅盾先生的《幻灭》
《月报》八号最后一页里说:
“下期的创作有茅盾君的中篇小说《幻灭》,主人翁是一个神经质的女子,她在现在这
不寻常的时代里,要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因留下种种可以感动的痕迹。”
这便是本篇的大旨。作者虽说以那“神经质的女子”为主人翁,但用意
实在描写,分析“现在这不寻常的时代”;所谓“主人翁”,只是一个暗示
的线索吧了。我们以这种眼光来读这篇小说,那头绪的纷繁,人物的复杂,
便都有了辩解。我们与其说是一个女子生活的片段,不如说这是一个时代生
活的缩影。
这篇小说里的人物实在很多:有“神经质的女子”,有“刚毅”,“狷
傲”,“玩弄男性”的女子,有“一口上海白”,“浑名包打听”的女子;
有“受着什么‘帅坐’津贴的暗探”,有“把世间一切事都作为小说看的”
“理性人”,有“忠实的政治的看热闹者”,有“为了自己享乐才上战场去
的”“少年军官”。这些是多么热闹的节目!你读这篇小说,就像看一幕幕
的戏。从前人说描写要生动,须有戏剧性。所谓戏剧性,原不包括人物多而
言;但本篇所写人物虽多,却大都有鲜明的个性,活泼的生气,所以我们读
了,才能像看戏一般——这便是戏剧性了。至于本篇所写的地方,是上海,
武汉,牯岑三处。上海,武汉,是这时代生活的中心,在这两处才有那些人
物;做了本篇的背景,是当然的。牯岑却是个如在“世外”的地方。作者在
篇末将那“神经质的女子”和那以打仗为享乐的少年军官,一对圆满(?)
的夫妇,送到那“太高”的地方去;这样似有意,似无意地将动和静的两极
端对比着,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是的,至少是一件有趣的事,若我们不愿仓
卒地断定作者另有深意存于其间。
我以为在描写与分析上,作者是成功的。他的人物,大半都有分明的轮
廓。我对于这篇小说,只读过一遍,翻过一遍,但几个重要人物的性格,我
都已熟悉;若你来考问考问我,我相信自己是不会错了答案的。他们像都已
成了我每天见面,每天谈话的人。这是由于作者“选择”的工夫,我想。他
有时用了极详尽的心理描写来暗示一个人的历史,这样写出他的为人,如第
四节里写慧女士,便是如此。这还不算很好,也不算很难。但他有时用了极
简单的一句话,也能活画出一个人。在第四节里,他写那“把世间一切事都
作为小说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
“抱素每次侃侃而谈的时候,听得这个短小的人儿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又听完一篇小说
的朗诵了’,总是背背一阵冷;他觉得他的对手简直是一个鬼,不分日夜的跟踪自己,侦察着,
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诡谲。”
一句话写出了怎样冷的一个“理性人”!他又用了类似的笔锋,借了别
人的口,暗示着他的严肃的讽刺的气氛。第十节里写的那场试,真令人又可
笑,又可哀,真是一篇精悍的短剧。同节里叙慧女士的请客:
“‘某夫人用中央票收买夏布,好打算呵!’坐在静右首的一位对一个短须的人说。”
“‘这笔货,也不过囤着瞧罢了。’一个光头人回答。”
淡淡的两句话尽够暗示一个“腐化”的倾向了。从以上两个例,我们看
出作者是个会写对话的人。
但这篇小说究竟还不能算是尽善尽美的作品,这因它没有一个统一的结
构。分开来看,虽然好的地方多,合起来看却大觉得散漫无归了。本来在这
样一个篇幅里,要安插下这许多人物,这许多头绪,实在只有让他们这样散
漫着的;我是说,这样多的材料,还是写长篇合适些。作者在各段的描写里,
颇有选择的工夫,我已说过;但在全体的结构上,他却没有能用这样选择的
工夫,我们觉得很可惜。他写这时代,似乎将他所有的材料全搬了来杂乱地
运用着;他虽有一个做线索的“主人翁”,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人翁”。
我们只能从他得些零碎的印象,不能得着一个总印象。我们说得出篇中这个
人,那个人是怎样,但说不出他们一伙儿到底是怎样。
因此篇中颇有些前后不能一贯的地方:最明显的是李克这个人。第四节
里既然将他写成那样一个玩世派,第十节里却又写得他那样热心国事,还力
劝静女士到汉口去。这已是参差了。而静女士到了汉口,竟不曾看见李克的
影子——下文竟不提李克只字。这不是更奇么?既如此,第十节里那番话,
又何必让他来说?还有,结束的地方,我看实在是“不了了之”。说是了,
原也可以;但说是不曾了,或者更确当些。这不是一个有机的收场。自然,
这与全篇结构是连带着的;全体松懈,这儿便也收束不住。尤其是那“少年
军官”的重行从军,与其说是一个故事的终局,还不如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
始。从全篇的情调说,这或者是必要的,“幻灭”之终于是“幻灭”,或就
在此。但从文字说,这只是另生枝节;——索性延长些,让那少年军官战死,
倒许好些。那才是真的“幻灭”。我并且觉得那“神经质的女子”和那“少
年军官”暂时的团圆,也可不必的;那样,“幻灭”的力量,当更充足些。
不过作者在这里或者参加了本人的乐观与希望,也未可知。这个是我们可以
同情的;只就文论文,终觉不安吧了。此外,篇中叙述用的称呼不一致,也
是小疵,如静女士,时而称章女士,时而称静之类。
据说本篇还是作者的处女作,所给与我们的已是不少;我想以后他会给
我们更多的。
二 桂山先生的《夜》
这是上海的一件党案;但没有一个字是直接叙述这件党案的。
一个晚上,一位老妇人独自抚慰着哭叫“妈妈呀? 。妈妈呀? 。”的她
的外孙;一壁等候着阿弟的关于她女儿的信息。阿弟回来了,说出一个“弟
兄”带着他在黑暗里到野外去认了他的甥女甥婿的棺木的号数的事。他一面
报告,一面想着适才可怕的经验。自然,这些可怕的经验,他是不能说给他
姊姊的。可是老妇人已经非常激愤了;她是初次听到凶信,就不时地愤激着
的。她并不懂得做教员的、她的女儿女婿的事,只是觉得他们不该“那个”
吧了。结局是阿弟拿出他俩托那“弟兄”转交的一个字条,念给她听:说“无
所恨,请善视大男”——他们的孩子,老妇人在抱着的。妇人也看了字条,
虽然她不识字。她找着了新路;她“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
这便是她今后的一切。
我所转述的,只算是没有肉的骨架;但也可窥见一斑了。我说这真可称
得完美的短篇小说。布局是这样错综,却又这样经济:作者借了老妇人、阿
弟、“弟兄”三个人,隐隐绰绰,零零碎碎,只写出这件故事的一半儿,但
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件故事的首尾,并且知道了那一批,一大批的党案全部的
轮廓;而人情的自然的亲疏,我们也可深切地感着。
作者巧妙地用了回想与对话暗示着一切。从老妇人的回想里,我们觉得
“那个”了的她的女儿女婿,真是怎样可爱的一对,而竟“那个”了,又怎
样地可惜。最使老妇人难堪的,是那孩子的哭,当他叫着“妈妈呀? 。妈妈
呀? 。”的时候: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一声就如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害怕
的是屋墙很单薄,左右邻舍留心一听就会起疑念。然而给他医治却不容易;一句明知无效的‘妈
妈就会来的’,战兢兢地说了再说,只使大男哭得更响一点,而且张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
看妈从那里来。”
这一节分析老妇人的心理,甚是细密。混合着伤心与害怕两重打击;她
既想象着死者的惨状,又担心着这一块肉的运命——至于她自己,我想倒是
在她度外了吧——这是令人发抖的日子!所以“妈妈就会来的”一句话,她
只有“战兢兢地”说;在这一句话里,蕴藏着无限委曲与悲哀。而她怕邻舍
的“疑念”,并教孩子将说熟了的“姓张”改为“姓孙”的“新功课”,显
示着一种深广的恐怖的气氛;似乎这种气氛并非属于老妇人一个,而是属于
同时同地一般社会的。这就暗示着那一大批的事件的全部轮廓了。篇中所叙
老妇人的回想,大都是这种精密的分析;所举一节只是一个显著的例子。
老妇人与阿弟的对话,阿弟的回想,却都是借以叙事的。阿弟的心理并
不繁复,无所用其描写;而老妇人与阿弟的对话,照情节自然的转变,也只
要叙述事实,更来不及说别的。所以在这里追叙一切,并不觉突兀或拥挤;
与前文仍是相称的。至于老妇人那一段很长的愤激的话,就中补叙了女儿女
婿的年世;原是一个重要的关键,却闲闲写来,若无其事一般。这也是作者
用笔巧的地方。又在阿弟转述那“弟兄”的话里,如:
“完了的人也多得很。”
“况且棺木是不让去认的。”
也是暗示着一般的空气的。
老妇人整个心,整个生命寄托在女儿女婿身上,只有他们,没有别的—
—若有,也只有“就是他们”的他们的孩子。阿弟便不然了:他有“感服”
那“弟兄”的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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