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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是间接的话,互相映衬着。这够热闹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对照更能
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却让雨水湿了背;笔洗不盛水,偏吃雪茄
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墨水壶却偏说两天就给他洗一回。“书
桌上怨声腾沸”,“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主人却偏“迷迷的笑”;他说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可又缩回去说“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后一个矛盾更是全诗的极峰。热闹,好笑,主人
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见出他的抱负,他的
身分——他不是一个小丑。
俞平伯先生的《忆》,都是追忆儿时心理的诗。亏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
己隔离,回到儿时去。这里面有好些幽默。我选出两首: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第一)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已读熟了。”
(第二十二)
这里也是矛盾的和谐。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却变成“绣花的”;“绣花的”
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却是可吃的“好”
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礼记》却“当它山歌般唱”,而且后来“《礼
记》中尽是些她了”;“当它山歌般唱”,却说“娘,我书已读熟了”。笑
就蕴藏在这些别人的,自己的,别人和自己的矛盾里。但儿童自己觉得这些
只是自然而然,矛盾是从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蕴藏在儿
童和成人的矛盾里。这种幽默是将儿童(儿时的自己和别的儿童)当作笑的
对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样;但不失为健康的。《忆》里的诗都用简短的口
语,儿童的话原是如此;成人却更容易从这种口语里找出幽默来。
用口语或会话写成的幽默的诗,还可举出赵元任先生贺胡适之先生四十
生日的一首: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们一般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
天天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诗人的咯,
所以我们就罗罗唆唆写上了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且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巧妙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健康的话——
就是送给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北平晨报》,十九,十二,十八)
全诗用的是纯粳的会话;像“都”字(读音像“兜”字)的三行只在会话里
有(“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岁了”,余类推)。头
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韵;头两行又是仿胡先生的
我本不要儿子,
儿子自来了。
那两行诗。三四段的“多字韵”(胡先生称为“长脚韵”)也可以说是“了”
字韵的引申。因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诗的游戏味也许重些,但说的都是
正经话,不至于成为过分夸张的打油诗。胡先生在《尝试集》自序里引过他
自己的白话游戏诗,说“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赵先生的诗,
虽带游戏味,意思却很庄重,所以不是游戏诗。
赵先生是长于滑稽的人,他的《国语留声机片课本》,《国音新诗韵》,
还有翻译的《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都可以见出。张骏祥先生文中说滑稽可
分为有意的和无意的两类,幽默属于前者。赵先生似乎更长于后者,《奇境
记》真不愧为“魂译”(丁西林先生评语,见《现代评论》)。记得《新诗
韵》里有一个“多字韵”的例子:
你看见十个和尚没有?
他们坐在破锣上没有?
无意义,却不缺少趣味。无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面,语言的一端,歌谣里
最多,特别是儿歌里。——歌谣里幽默却很少,有的是诙谐和讽刺。这两项
也属于有意的滑稽。张先生文中说我们通常所谓话说得俏皮,大概就指诙谐。
“诙谐是个无情的东西,”“多半伤人;因为诙谐所引起的笑,其对象不是
说者而是第三者。”讽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面”,“不只挞伐个人,有时
也攻击社会。”我们很容易想起许多嘲笑残废的歌谣和“娶了媳妇忘了娘”
一类的歌谣,这便是歌谣里诙谐和讽刺多的证据。
(三十二年)
诗的趋势
一九三九年六月份的《大西洋月刊》载有现代诗人麦克里希(Archibald
Macleish)《诗与公众世界》一文。这篇文曾经我译出,登在香港《大公报》
的文艺副刊里。文中说:
如果我们作为社会分子的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公众生活,那就是我们的政治生活——
已经变成了一种生活,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厌恶,可以引起我们私人的畏惧,也可以引起我们
私人的希望;那么,我们就没有法子,只得说,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
的感情的经验了。如果对于这种生活的我们的经验,是有强烈的、私人的感情的经验,那么,
这些经验便是诗所能使人认识的经验了——也许只有诗才能使人认识它们呢。
又说:
要用归依和凭依的态度将我们这样的经验写出来,使人认识,必须那种负责任的,担危
险的语言,那种表示接受和信仰的语言。
而他论到滂德(Ezra Pound)说:
他夜间做梦,总梦见些削去修饰的词儿,那修饰是使它们陈旧的;总梦见些光面儿没油
漆的词儿,那油漆曾将它们涂在金黄色的柚木上;总梦见些反剥在白松木上、带着白松香气的
词儿。
他所谓“我们自己时代的真诗”,所用的经验是怎样,所用的语言是怎样,
这儿都具体的说了。他还说,在英美青年诗人的作品里,已经可以看出,那
真诗的时代是近了。
近来得见一本英国现代诗选,题为《再别怕了》(FearNoMore)。似乎
可以印证麦克里希的话。这本诗选分题作《为现时代选的生存的英国诗人的
诗集》,一九四○年剑桥大学出版部印行的。各位选者和各篇诗的作者都不
署名。《给读者》里这样说:
? 。但可以看到'这么办'于本书有好处。虽然一切诗人都力求达到完美的地步,但没有
诗人达到那地步。不署名见出诗的公共的财富;并且使人较易秉公读一切好诗。
集中许多诗曾在别处发表,都是有署名的。全书却也有一个署名,那是当代
英国桂冠诗人约翰?买司斐尔德(John Mase…field)的题辞,这本书是献给
他的。题辞道:
在危险的时期,群众的心有权力。只有个人的心能创造有价值的东西,这时候却不看重
了。人靠着群众的心抵抗敌人;靠着个人的心征服“死亡”。作这本有意思的书的人们知道这
一层,他们告诉我们,“再别怕了”。
集中的诗差不多都是一九四○前五年内写的。选录有两个条件:一是够
好的,一是够近的。为了够好,先请各位诗人选送自己的诗,各位选者再加
精择;末了儿将全稿让几位送稿的诗人看,请他们再删一次。至于“够近的”
这条件,是全书的目的和特性所在,《给读者》里有详尽的说明:
“过去五年时运压人,是些黑暗而烦恼的年头;可是比私人的或个人的
幸福更远大的幸福却在造就中。凡沉思'的人'是不能不顾到这些烦恼的。人
不再是上帝的玩意了:眼见他的命运归他自己管了——一种新责任,新体验
到的危险。”这本书的名字取自买司斐尔德的题辞;原拟的名字是“人对着
自己”(Man Facing Himself)。“这句话写出战争,也写出了诗。? 。虽
然时势紧急,使我们去做大规模的,拚性命的动作,可是我们中没有一个因
此就免掉沉想的义务。这战争我们得‘想’到底;这一回战争对于思想家相
关'之切',是别的战争所从不曾有过的。? 。著述人,政治家,记者,宣教
师,广播员,都赞同这个意见? 。诗的重要不在特殊的结论而在鼓励沉
思。? 。人要诗,如饥者之于食,不为避开环境,是为抓住环境。因为诗是
生活的路子的一个例子。人要的是例子;不是诗人写下的聪明话,是他们沉
思的路子;更不是别的旧诗选本,是切于现时代的事例和实证——这事例和
实证表显人类用来测量并维持那些精神标准的权力。本书原不代表一切写着
诗的英国诗人;可是只要诗人同是活着的人,本书也可以代表他们,并可以
代表人类。因为时代的诗是人类的声音。这种诗没有劝告,没有标语;只有
自觉的路子。诗人在写作的时候,他们是自己的一帖解药,可以解掉群众心
理'的影响';他们将孤注押在自己这个人身上,这个自觉的人身上,这个面
对自己的人身上。这样做时,他们就表显怎样为人类作战”。——这一番话
和麦克里希的话是可以互相映发的。
现在选译本集的诗二首,作为例证。
冬鸳鸯菊
簇着,小小的仿佛一口气,
不是颗花儿,倒是一群人;
好像在用心头较热的力,
造他们心头自己的气温。
他们活着:不怨载他们的
地土,也不怨他们的出世。
他们跟大地最是亲近的,
他们懂得大地怎么回事;
这儿冬天用枯枝的指头
将我们拘入我们的门槛,
他们却承受一年最冷流,
建筑他们的家园在中间。
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
吃着苹果,摘下来从英国树,
脚底下是秋季,我们在战争。
战氛的星球上许害了疯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