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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敝唇焦,他终于固执自己的意见,告别而去。她却不对他说半句话,只出
着眼泪。但他早声明了,他是不能用他的手拭干她的眼泪的。“这怪诞的少
年”回去见了他的母亲和伙伴,告诉他们他那“不能忘记的”,“只有一次”
的奇遇,以及他的疑惧和忧虑。但他们都是属于“中庸”的类型的人;所以
母亲劝他“弥缝”,伙伴劝他“諔诡,隐忍”。但这又有何用呢?爱他的那
“孤女”撇下了垂老的父亲,不辞窎远地跋涉而来;他却终于说,“我不敢
用我残碎的爱爱你了!”他说他将求得“毁灭”的完成,偿足他“羸疾者”
的缺憾。他这样了结了他的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永不解决的一幕悲剧,也便
是他所谓“永久的悲哀”。
这篇诗原是主人公“羸疾者”和那慈祥的老人,他的母亲,他的伙伴,
那美丽的孤女,四个人的对话。在这些对话里他放下理想的基石,建筑起一
段奇异的故事。我已说过了。他建筑的方术颇是巧妙:开场时全以对话人的
气象暗示事件的发展,不用一些叙述的句子;却使我们鸟瞰了过去,寻思着
将来。这可见他弥满的精力。到第二节对话中,他才将往事的全部告诉我们,
我们以为这就是所有的节目了。但第三节对话里,他又将全部的往事说给我
们,这却另是许多新的节目;这才是所有的节目了。其实我们读第一节时,
已知道了这件事的首尾,并不觉得缺少;到第三节时,虽增加了许多节目,
却也并不觉得繁多——而且无重复之感,只很自然地跟着作者走。我想这是
一件有趣的事,作者将那“慈祥的老人”和“美丽的孤女”分置在首尾两端,
而在第一节里不让她说半句话。这固然有多少体制的关系,却也是天然的安
排;若没有这一局,那“可爱的人”的爱未免太廉价,主人公的悲哀也决不
会如彼深切的——那未免要减少了那悲剧的价值之一部或全部呢。至于作者
的理想,原是灌注在全个故事里的,但也有特别鲜明的处所,那便是主人公
在对话里尽力发抒己见的地方。这里主人公说的话虽也有议论的成分在内,
但他有火热的情感,和凭着冰冷的理智说教的不同。他的议论是诗的,和散
文的不同。他说的又那么从容,老实,没有大声疾呼的宣传的意味。他只是
寻常的谈话罢了。但他的谈话却能够应机立说;只是浑然的一个理想,他和
老人说时是一番话,和母亲说时又是一番话,和伙伴,和那“孤女”,又各
有一番话。各人的话都贴切各人的身分,小异而有大同;相异的地方实就是
相成的地方。本篇之能呵成一气,中边俱彻,全有赖于这种地方。本篇的人
物共有五个,但只有两个类型;主人公独属于“全或无”的类型,其余四人
共属于“中庸”的类型。四人属于一型,自然没有明了的性格;性格明了的
只主人公一人而已。本篇原是抒情诗,虽然有叙事的形式和说理的句子;所
以重在主人公自己的抒写,别的人物只是道具罢了。这样才可绝断众流,独
立纲维,将主人公自己整个儿一丝不剩地捧给我们看。
本篇是抒情诗,主人公便是作者的自托,是不用说的。作者是个深于世
故的人:他本沉溺于这个世界里的,但一度尽量地泄露以后,只得着许多失
望。他觉着他是“向恶人去寻求他们所没有的”,于是开始厌倦这残酷的人
间。他说:
“我在这猥琐的世上,一切的见闻,
丝毫都觉不出新异;
只见人们同样的蠢动罢了。”
而人间的关系,他也看得十二分透彻;他露骨地说:
“人们除了相贼,
便是相需着玩偶罢了。”
所以
“我是不愿意那相贼的敌视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看得世态太透的人,往往易流于玩世不恭,用冷眼旁观一切;但作者是一个
火热的人,那样不痛不痒的光景,他是不能忍耐的。他一面厌倦现在这世界,
一面却又舍不得它,希望它有好日子;他自己虽将求得“毁灭”的完成,但
相信好日子终于会到来的,只要那些未衰的少年明白自己的责任。这似乎是
一个思想的矛盾,但作者既自承为“羸疾者”“颠狂者”,却也没有什么了。
他所以既于现世间深切地憎恶着,又不住地为它担忧,你看他说:
“我固然知道许多青年,
受了现代的苦闷,
更倾向肉感的世界!
但这漫无节制的泛滥过后,
我却怀着不堪隐忧;
——纵驰!
——衰败!
这便是我不能不呼号的了。”
这种话或者太质直了,多少带有宣传的意味,和篇中别的部分不同;但话
里面却有重量,值得我们几番地凝想。我们可以说这寥寥的几行实为全篇的
核心,而且作诗的缘起也在这里了。这不仅我据全诗推论是如此,我还可请
作者自己为我作证。我曾见过这篇诗的原稿,他在第一页的边上写出全篇的
大旨,短短的只一行多些,正是这一番意思。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番意思,因
为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他实在是真能爱这世界的,他实在是真能认识“生之
尊严”的。
他说:
“但人类求生是为的相乐,
不是相响相濡的苟活着。
既然恶魔所给我们精神感受的痛苦已多,
更该一方去求得神赐我们本能的享乐。
然而我是重视本能的受伤之鸟,
我便在实生活上甘心落伍了!”
他以为“本能的享乐尤重过种族的繁殖”;人固要有“灵的扩张”,也要“补
充灵的实质”。他以为
“这生活的两面,
我们所能实感着的,有时更有价值!”
但一般人不能明白这“本能的享乐”的意味,只“各人求着宴安”,“结果
快乐更增进了衰弱”,而
“羸弱是百罪之源,
阴霾常潜在不健全的心里。”
所以他有时宁可说:
“生命的事实,
在我们所能感觉得到的,
我终觉比灵魂更重要呢。”
他既然如此地“拥护生之尊严”,他的理想国自然是在地上;他想会有一种
超人出现在这地上,创造人间的天国。他想只有理会得“本能的享乐”的人,
才能够彼此相乐,才能够彼此相爱;因为在“健全”的心里是没有阴霾的潜
在的。只有这班人,能够从魔王手里夺回我们的世界。作者的思想是受了尼
采的影响的;他说“本能的享乐”,说“离开现实便没有神秘”,说“健全
的人格”,我们可以说都是从尼采“超人就是地的意义”一语蜕化而出。但
作者的超人——他用“健全的人格”的名词——究竟是怎样一种人格呢?我
让他自己说:
“你须向武士去找健全的人格;
你须向壮硕像婴儿一般的去认识纯真的美。
你莫接近狂人,会使你也受了病的心理;
你莫过信那日夜思想的哲学者,
他们只会制造些诈伪的辩语。”
这是他的超人观的正负两面。他又说:
“我们所要创造的,不可使有丝毫不全;
真和美便是善,不是亏蚀的。”
这却是另一面了。他因为盼望超人的出现,所以主张“人母”的新责任:
“这些‘新生’,正仗着你们慈爱的选择;
这庄严无上的权威,正在你们丰腴的手里。”
但他的超人观似乎是以民族为出发点的,这却和尼采大大不同了!
作者虽盼望着超人的出现,但他自己只想做尼采所说的“桥梁”,只企
图着尼采所说的“过渡和没落”。因为
“我所有的不幸,无可救药!
我是——
心灵的被创者,
体力的受病者,
放荡不事生产者,
时间的浪费者;
——所有弱者一切的悲哀,
都灌满了我的全生命!”
而且
“我的罪恶如同黑影,
它是永远不离我的!
痛苦便是我的血,
一点一点滴污了我的天真。”
他一面受着“世俗的夹拶”,一面受着“生存”的抽打和警告,他知道了怎
样尊重他自己,完全他自己。
“自示孱弱的人,
反常想胜过了一切强者。”
他所以坚牢地执着自己,不肯让他慈爱的母亲和那美丽的孤女一步。我最爱
他这一节话:
“既不完全,
便宁可毁灭;
不能升腾,
便甘心沉溺;
美锦伤了蠹穴,
先把他焚裂;
钝的宝刀,
不如断折;
母亲:
我是不望超拔的了!”
他是不望超拔的了;他所以不需要怜悯,不需要一切,只向着一条路上走。
“除了自己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
他所求的便是“毁灭”的完成,这是他的一切。所谓“毁灭”,尼采是给了
“没落”的名字,尼采曾借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口说:
“我是爱那不知道没落以外有别条生路的人;因为那是想要超越的人。”
作者思想的价值,可以从这几句话里估定它。我说那主人公生于现在世界而
做着将来世界的人,也便以这一点为立场。这自然也是尼采的影响。关于作
者受了尼采的影响,我曾于读本篇原稿后和一个朋友说及。他后来写信告诉
作者,据说他是甚愿承认的。
篇中那老人对主人公说:
“你的思想是何等剽疾不驯,
你的话语是何等刻核?”
这两句话用来批评全诗,是很适当的。作者是有深锐的理性和远到的眼光的
人;他能觉察到人所不能觉察的。他的题材你或许会以为奇僻,或许会感着
不习惯;但这都不要紧,你自然会渐渐觉到它的重量的。作者的选材,多少
是站在“优生”的立场上。“优生”的概念是早就有了的,但作者将它情意
化了,比人更深入一层,便另有一番声色。又加上尼采的超人观,价值就更
见扩大了。在这一点上,作者是超出了一般人,是超出了这个时代。但他的
理性的力量虽引导着他绝尘而驰,他的情意却不能跟随着他。你看他说:
“但我有透骨髓的奇哀至痛,
——却不在我所说的言语里!”
其实便是在他的言语里,那种一往情深缠绵无已的哀痛之意。也灼然可见。
那无可奈何的光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