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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轻轻撸着她的脑袋，手还是那么大，那么糙。
“灰灰，你咋老不来啊？想死了！”
“妮子你不知道，来一趟不容易啊，道儿忒远，得走好几天。”
“呀，你的腿能走道儿了？”
“那是地上的伤，带不到天上去。呵呵，一上了天，啥都好了。”
“我也上去，你带上我一块儿上去吧！”
“糊涂妮子，上天的都是没了命儿的，有啥也不比有命儿好哇。妮子，可别把命儿不当回事儿，好好儿活着吧！”
“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活受罪！要这命儿干嘛啊？”
“妮子，可别这么说！为了咱燧山，为了狼羔儿，你得好好儿活着！”
“狼羔儿她……”
“咱狼羔儿咋啦？”
“死了。”
“咋死的？”
“作死的，吃了一肚子石头渣子，肠子扎烂了。”
“她好模样儿的吃石头渣子干嘛？准是你逼死的。准是你把咱的孩子逼死了，你个狠心的，你把狼羔儿逼死了，你对不起我！”灰灰一下子变得叫她不认识了，黑着脸，拧着眉毛，眼珠儿斜吊到眼角儿，白球球上一块愤怒的黑，灰灰从来没这样儿过。
“灰灰，你听我说，狼羔儿她根本就不是你的种儿。”
“嗯？不是我的是谁的？”灰灰眼里没了一点儿白，俩斜吊的黑窟窿里藏着无限的恨。
“她，她是鬼小儿的种儿，不是好种。”
“你瞎说！狼羔儿就是我的，我大腿根儿那儿有块青记，狼羔儿那儿也有块青记。她就是我的，你甭想蒙我！”灰灰是拿牙说话的，嘴唇儿上全是尖尖的牙印儿。
“灰灰，你大腿根儿哪儿来的青记啊？”她觉着不对劲儿了。
“娘胎里带的！”
“不对，我那年侍候你，接屎接尿，给你擦给你洗，从来没见过你大腿根儿那儿有块青记，你身上哪儿也没有青记。”
“你要没瞧见，那是你眼瞎了；你要是忘了，那是你记性叫猪吃了！狼羔儿身上有我的青记，你把我的孩儿逼死了，你把我的种儿灭了！你……”
“灰灰，你糊涂了，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说……”
“你不糊涂，你多精啊，你一个妮子追我个灰毛儿老头子，压根儿就没安好心，就是为了灭我的后代。你不是人，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妖精！你还我的孩儿！你还我的命儿！”
灰灰嘴里长出了狼牙，手上长出了毛，指甲带着尖尖的勾儿，抓出了她的眼珠子，搁嘴里一咬，滋出一股儿血水儿。
第四部分 合家欢喜乐感天地噩梦缠苦尽魂将散 酷刑炼甘来人又生（3）
大娘醒了，又是一身凉汗。她不敢再睡，睁着大眼盼天亮，等天亮了赶紧上去，跟紫花儿她们商量活儿，瞧着火苗儿、火星儿出样儿饬制子。大娘身子不行了，心思也不行了，上去也干不了啥，可是她愿意跟人们在一块儿。她怕了阴冷的石头洞里纠缠不休的噩梦，毕竟这儿离天近，大天白日头，阳气壮盛，加上好几百活人，又有祖宗的大火把佑护，死鬼再凶也不敢上来纠缠。
人们都瞧出来大娘的日子不多了，可是又不敢想那一天。哪一天采石场上不见了大娘的身影，别说人们不敢想像，就连燧石山也不知道咋跟它的燧大娘分开。
夜夜噩梦把人耗尽了，大娘眼里没了神儿，身上没了肉，一天到晚恍恍惚惚，说半句忘半句。紫花儿她们不知道她要说啥，一点儿事儿老得问两三回才问明白。慢慢儿的，她自个儿也讨厌自个儿了，羞于站到人前头。
采石场上真的不见了大娘的身影儿！人们知道大娘快不行了，但凡还有一丝劲儿，她也不会丢下采石场。紫花儿她们来看她，心里升起不祥。她静静地躺着，头不抬眼不睁，半晌不动一下儿。跟她商量活儿，她说：“你们瞧着办吧。”打大娘那儿出来，四个人心里都不是味儿，叶儿说：“大娘不在了。”火星儿急了，跟她嚷嚷：“你破嘴烂舌头瞎说个啥！大娘好好儿的，你咒她，存的啥心？”叶儿指着大天儿发誓：“我要是咒大娘，叫我现时现报死在你跟前儿！”火苗儿跺着脚嚷嚷：“还嫌不够烦？你们俩别吵吵了！”她眼里满是水，仰起脸来，不叫泪往下流，朝天求告：“娘娘啊，您瞧不见好人成了啥啦？娘娘啊，显显灵吧！”
紫花儿一直没开口，这会儿对火苗儿、火星儿说：“你们姐儿俩别嫌我说话难听，大娘这是叫鬼缠住了，再这么下去，血脉抽干了，人就完了。求娘娘不如求死鬼，又不是娘娘把大娘制成这样儿的，找娘娘不管用！狼羔儿天天黑间来折腾，就是说她没走远了。咱得想法儿把她请走，大娘才能好了。”
可是谁也见不着狼羔儿这鬼，咋请她走啊？叶儿说：“我要是梦见她，就跟她说好话，央求她别来了。”火苗儿说：“死鬼要是敢上我梦里来，我就掐死她，叫她再也不能缠大娘。”火星儿说：“鬼还怕死？本来就死了，你一掐，她没准儿活了呢！我要是见着她，还是拿好话儿哄她，把她哄走了比啥都强。”紫花儿比仨妮子更着急，万一大娘没了，她比谁都吃劲，听她们说的全都不在点子上，自个儿又想不出好的来，急得上火。
没多少日子，大娘就被抽干了，眼窝深深凹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来，身上的皱皮一拽一把。混小儿心急如火，央告她：“好人嘞，别老这么样活着啊，好歹吃上点儿，跟啥过不去也别跟自个儿肚子过不去，少吃点儿，啊！”大娘肚里老是满满的，不想吃，瞧都不瞧一眼，只是说：“你们吃吧！甭管我啦！”口气像在人世之外，听着叫人寒颤。
眼瞅着大娘一天儿一天儿抽抽儿，混小儿跟孩子们心急如焚。混小儿求神神、拜娘娘，心里一遍一遍叨念：“叫我替了她吧！叫我病也行，死也行，甭管咋着，叫我替了她吧！燧山不能没有她，燧人氏不能没有她啊。”四个孩子跪在石头地上嘣嘣嘣嘣磕响头，求那个缠着姥娘的鬼：“娘啊，您回去吧，回去别来了，您要啥，我们给您送啥去。娘啊，您走吧，别缠着姥娘啦！”
火苗儿跟火星儿抬着个篓子，一个洞口一个洞口挨着收猪骨头、羊骨头，收满了篓子，一大早儿起来抬到大河边儿上。姐儿俩喊：“羔儿姥娘，给您送吃的来了！羔儿姥娘，给您送好吃的来了！”拣出骨头来，一块儿一块儿扔进呼叫的浪头里。火苗儿一边儿扔，一边儿叨叨：“羔儿姥娘，我娘反正也死了，您就别缠着老姥娘了！一命顶一命，您没亏，别逮住人不松嘴！”火星儿嘴甜：“羔儿姥娘哎，您吃饱了没？多吃点儿，一顿吃饱了，一天不饿。赶明儿我们天天儿一大早儿就给您送饭来，您黑间就别上来了！黑灯瞎火的，一不留神崴了脚摔了腿闪了腰，又没人给您摆治。哎，羔儿姥娘，您吃饱啦？吃饱了您快回吧，省得一会儿叫人碰上，一甩球儿给您开了瓢儿。回去黑间就别来了，明儿一早儿还上这儿吃来！”
姐儿俩回去，把空篓子放在洞口儿。人们知道了是喂狼羔儿的，都往篓子里扔骨头，盼着大娘好起来。
到了黑间，火星儿跟大道下来，在火家坟上插上一圈儿驱狼的火把。
一大早儿，火星儿跟姐姐俩抬着篓子去河边儿。火苗儿往河里扔骨头，火星儿对着波涛求告，她嫌姐姐说话难听，怕激惹了狼羔儿更不好。火星儿耐着心气儿细声细气求告：“羔儿姥娘，给您送饭来啦！羔儿姥娘，饿了吧？快来吃吧！”骨头扔下去，河里咕嘟咕嘟冒起一串儿串儿细泡儿。火苗儿小声儿说：“吃来啦！”火星儿又冲着河里喊起来：“羔儿姥娘，好吃吧？这是咱全燧山的人给您攒的，您可得多吃点儿啊。”河里慢慢儿平静了，火星儿又说话了：“羔儿姥娘，吃饱了吧？吃饱了您就回去吧！道儿挺远的，快走吧！黑间可别来了！猎人黑间出来捉狼呢，都挨火家坟儿后头藏着，您没瞧见那一大圈儿明晃晃的火把？羔儿姥娘，您要啥就说，我们等猎人们睡了，一大早儿就给您送来。”
河边儿的鱼窝成了堆儿，道沟儿他们后晌不挖菜了，都下河摸鱼去了，抓了鱼，上来分。有那懂事儿的，说：“咱别分了，十几个人分一条，不够吃一嘴的，叫道沟儿拿回去，给大娘吃了补补身子吧！”孩子们都说好。道沟儿说：“我姥娘哪儿吃得了这么多鱼啊？我们一家子也吃不了。咱还是轮着分吧，一人拿一条，没拿着的明儿接着分。”孩子们说：“那就一人一条往下轮，道沟儿天天儿拿一条。不是给你的，是给大娘补身子的，大娘快点儿好了，比啥都强。”
第四部分 合家欢喜乐感天地噩梦缠苦尽魂将散 酷刑炼甘来人又生（4）
道沟儿拿回鱼来，告诉大娘：“这鱼是我们那帮小子送您的，往后天天儿有您的鱼吃，大伙儿全都盼着您快点儿好了，您要吃多少有多少。”大娘说：“明儿去了替姥娘谢谢大伙儿！唉，我要是能吃，那敢情好了。”道沟儿说：“您要不吃，明儿他们知道了该骂我啦。姥娘，待会儿您好歹得吃点儿啊！”大娘感动了，叹着气说：“我一个没用的人，难为你们这帮小子想着！”
鱼煮熟了，混小儿喂着大娘吃了两口儿，瞧着比自个儿吃了都香，说：“再少吃点儿，这才对得起道沟儿他们啊！”大娘摇了摇头。混小儿说：“那就喝点儿汤儿吧！”大娘喝了几口鱼汤儿，说：“唉，老了老了，吃人家孩儿们的，老不害臊的！”道沟儿赶紧说：“姥娘，河边儿鱼多着呢，呜泱呜泱的。我们轮着分，今儿你分，明儿我分，您这份儿天天有，吃多少有多少。您吃得越多，我在外头越有脸。”
大娘有了点儿精神，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