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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宫.红尘尽处-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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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瑕只好放下东西,往康熙所在的东宫殿去。一到殿外,就看见几位大学士垂手站在廊下,霜打了的草似的,灰头土脸。
  她向他们欠身一福,挑帘进去东宫殿。东边的次间里一片寂静,一旁的墙上悬着幅已经裱好的澄心堂纸,上面用朱砂写着“飞柳庭柏珍”,“珍”字还缺一笔,这是九九消寒图,全句应是“飞柳庭柏珍重待春风”九字,每字九画,由皇帝每天写一笔,写完了这九个字,也就该是春回大地的时刻。
  康熙捧着头坐在炕上,低垂的脸看不见表情,留瑕站在帘边,她看见了炕上条桌放着一支掐丝芙蓉簪,就什么都明白了,是为了纳兰洁。
  留瑕闻到了自责的味道,于是转身离去。这是康熙自找的,他太习惯将女人收在自己羽翼下,对每个人都若即若离,让她们又爱又怕又离不开,把女人当做臣子来对待。然而,是有人不吃这套的,比如纳兰洁、比如留瑕自己。
  “站住。”康熙出声,他抬起头,声音里积聚着山雨愈来的气息,“谁让你来?谁让你走?连个请安都没有,你这女官越做越回去了!”
  留瑕没有辩解,只是跪下磕了个头、认错,康熙看出她的冷漠、不在乎,胸中升起一股悲凉。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着幽怨,他原以为留瑕会跟他一样难过,也许她会哭,那么,他就可以借着她的哭泣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但是留瑕没有。她显得那样冷静,他狠狠地瞪着她,然而,寻不出任何错处来责骂,只是任她默默退出东宫殿,把满室的清冷孤寂留下。
  就这样,留瑕整天都没有再进殿,康熙也不去召她。下午,他走出东宫殿,去纳兰洁住的长春宫,他知道她的尸身已在早晨移回家中,他不能为她举行盛大的葬礼,甚至不能亲临祭奠,至少,去上一炷心香,以慰芳魂。
  惠妃不在,他径自来到纳兰洁住的小院。院门是开的,他直直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东西还是纳兰洁在世时的样子。这样秀气的少女闺阁,他只来过一次,那次是被她曼声清唱的纳兰公子词所吸引,那轻婉柔美的歌声、深切浓烈的意境让他想起康熙二十四年去世的近臣纳兰性德。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性德的堂妹,与她谈起性德,两人都觉得十分怀念,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
  初遇纳兰洁时,她只有十八岁,整个人就像是用水掐出来的,灵秀明慧却又郁郁寡欢,才貌兼备,那样秀气的轮廓不属于满人,若不是裙下那双天足,分明就是个江南闺秀。
  康熙怦然心动,于是他常借机在纳兰洁教导三格格的时候去查三格格的功课,顺便和她说几句话。女孩子对这样的示好都是敏感的,她敏锐地锁住心扉,不再多说什么。
  康熙的手抚过纳兰洁来不及带走的被褥,紧握着纳兰洁的那根芙蓉簪,说不上心碎,是这样若有似无的心恋,留下觉得揪心、抽去又感到痛心。芙蓉簪是他赐的,纳兰洁从没戴过,临去之时交代把宫中所有赐下的物品全数奉回,她不愿意穿戴宫中的任何一样物品离开人间。
  “洁……你恨朕吗?”康熙轻轻地问,长长一叹,起身离开内寝。纳兰洁就像一层薄纱罩在他的心上,她一死,那层纱就散成不知去处的轻烟,无处可寻。
  走到另一头的次间,镶着螺钿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康熙没见过的点心,还有一碗龙井。他将手指搭在茶碗上,早已凉了,空气中有残存的沉水香气,一旁熄灭了的火盆里,有烧过纸的痕迹,一片被烧焦了边缘的纸落在康熙脚边,依稀能辨认得出来,是“惘然”二字,那熟悉的行书……
  “留瑕……”康熙拾起那片纸,确实是“惘然”哪……他想起自己是怎样要求留瑕去说服纳兰洁入宫为妃,留瑕起先不愿意,他明着赏、暗着施压,逼着她做他的传信使者,留瑕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来这里一次……带着他赐的东西、写的书信。
  明间的地上投入一个阴影,康熙抬头,那苍白的脸庞与冷漠的气息,似乎是在嘲笑他来此地的徘徊。留瑕冷冷地说:“皇上来了?”
  “这些东西,是你祭的?”康熙一摆手,指向那桌点心。
  留瑕点了点头,依然平静地说:“这是南京的点心,宫里不会做。”
  康熙默默地坐下,望着窗外的雪地发呆。留瑕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心中升起一种冷酷的悲哀,她是狠心的,没空去为纳兰洁难过,就算心绪不佳,也单单只是近似于“兔死狐悲”而已。
  留瑕其实不喜欢纳兰洁,也说不上讨厌,就是没有办法跟她交心。虽然都曾在南方住了十多年,也许,她们曾经在苏州的哪条河上擦身而过,也或许在江南四百八十寺的其中一座中见过,她在康熙的压力下也与纳兰洁多有往来,但是就是亲密不了。
  因为当纳兰洁进宫时,所有人都说:“啊!与留瑕格格一样的……”
  虽然她们很相似,虽然她们都来自南方,然而,太过相像的两个人,要不是一见如故,就是点头之交。正因为太相像,因为两人都不愿意做对方的影子,所以每次话到嘴边,都要保留,怕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不过两人都知道,要知道对方想什么,问自己就知道了。
  当然多少还是有不同,留瑕是黄金血胤,而纳兰家族只是正黄旗人,虽说祖上曾经出过孝慈高皇后,但毕竟也远了;留瑕心中没有人,而纳兰洁心里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康熙对她的关爱,只是带给她更多压力,她不想承这个恩,却又不能不受,无处可话衷肠的结果,是憋坏了自己,生了女儿痨……
  留瑕与康熙,一站一坐,都想着纳兰洁,却想着不同方面的她。虽然无话,但是在无形中,都请纳兰洁做陪客,寂静,却不寂寞。
  等到康熙回过神来,留瑕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她骑了马,奔驰在京郊。她向太后请了一天假,先去明珠府祭了纳兰洁,把太后赏的东西交给明珠府的人,就独自骑着马往郊外去了。她需要好好想想,纳兰洁死了,她怎么办?
  想了很久,始终没有头绪,拨马回头,她在城中寻个客栈住下。晚上,就出去王府井逛了逛,却听一阵丝竹盈耳,抬头看去,是有个戏园请了昆曲班子,唱的是《牡丹双梦》,是从《牡丹亭》中节出的《惊梦》、《寻梦》,最是考验正旦唱功的。留瑕在戏园子里找个雅座,园子里掷手巾把儿的、卖糕饼的、卖戏考的……吵闹不堪,留瑕傍着栏杆,仔细地听。
  台上的杜丽娘是个干旦,大约有三十多岁了,听说,干旦娶妻后,嗓子还会更开些。只是这个干旦实在唱得不用心,虚晃一招就过去了,留瑕看着没意思,早早地离开。
  客栈离王府井有些距离,离了吵杂喧闹的王府井,就进入安静的民宅,有种恍惚如梦的感觉。她轻哼着《惊梦》里的调子,今日的青春貌美,十年、二十年后还在吗?就算永远美丽,又给谁看呢?多希望,这个冬天不要离去,人生,有几个二十一岁?
  躲在皇宫里,为的是避开那些无谓的争斗,身为女官,是没有人会把她当敌人的,交际也轮不到她。然而,未嫁时躲得过,出嫁后就是自己不愿意,也会因为丈夫而被迫去交际应酬,更觉得郁闷的,是自己还遇不见知心之人。
  下一个冬天,她若是不成为妃子,总有一天会成为某个王公贵族的妻子,庸庸碌碌地给那个男人生儿育女、穿金戴银地给他争脸,渐渐地,变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女人,她要胖了、丑了、俗气了,嘲笑今日清醒的自己庸人自扰、伤春悲秋,想起来就害怕。
  天上飘下了茫茫大雪,提起手,如葱般细长的手指在雪的陪衬下更显白皙。她在空中一捞,感觉时光如雪,从指缝间流走,多可怕?
  雪花一样穿过了康熙指间,他一向喜欢看雪,只是今日的雪,像是纷纷而降的冥纸,是给纳兰洁送葬的。
  梁九功踏雪而来,康熙劈头就问:“留瑕去哪了?”
  终究是不能不问的,批奏折时,没有她磨的墨就觉得胶滞难写,笔尖没有她挑过,自己伸手去捻,倒把一支好端端的湖笔弄成了岔尖。
  “回皇上的话,太后老佛爷准了格格今日出宫去祭洁姑娘。因是准了整天的假,所以明日才会回来。”
  “荒唐!”康熙痛斥,梁九功缩了缩肩,康熙阴沉地说,“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京城游荡成什么样子!你去各个门问,看有没有她回来的记录,要没有,让九门提督派人把她逮回来!”
  “奴才刚才已去问过侍卫处,格格是中午出去的,还没见她回来,只是……皇上……惊动九门提督……”梁九功迟疑地问。
  康熙自知失言,惊动九门提督寻人是大事,若不是钦犯就是大官,留瑕两者皆非,甚至也不是宫妃,是原则上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女官,没有理由去惊动九门提督。康熙恼怒地跺了跺地,转身回殿。
  梁九功已经服侍他很多年了,这样自然就是摆明要等她自己回来,他看了看天,格格……怎么还不回来呢?
  留瑕隔天早上才回宫,她先回东宫偏殿换了衣服,赶到太后暂住的西宫殿缴旨,说了纳兰洁的事,正说到一半,就听通报,康熙来请安了。
  太后指了指留瑕,抿着嘴说:“你主子来寻人了。”
  “倒霉……本想悄悄溜回去的……”留瑕扁扁嘴。不一会儿,就看见康熙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熟练地向太后请安、入座,经过留瑕身边时,偏过头瞪了她一眼,留瑕只是装作没看见,垂首站在旁边。太后捧着茶微笑,说了几句话,就推说有些倦了,要康熙回去。
  康熙告辞,留瑕还在偷看太后的反应,没有移动,康熙咳了一声:“留瑕!”
  留瑕依依不舍地跟着去了,临走还要回头看看太后,太后故意板起脸,挥了挥手要她快去,等到她出了视线,才笑了起来:“真是一对儿活宝。”
  康熙走得飞快,穿着旗装、花盆底的留瑕几乎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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