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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说到底,是为了太皇太后。阿玛呢?为了爱妃董鄂氏,抛下了一切。
可是他不同,他一直觉得自己不管是在内心还是外在,都只有一个人。其他的皇帝,因为看过了人间的繁华、热闹,才觉得空虚寂寞,而他向来只有一个人。宫里规矩,皇子一出生就要离开母亲,三岁出宫避痘,更是与父母断了信息;八岁丧父、十岁丧母,虽与嫡母同住过,但是小时候过惯了自己一个人的生活,来不及知道什么是空虚,就已经很寂寞。一颗寂寞的心,却承载着极端热闹的生命。他的人生,一直都有太多刺激,一步行差踏错,就要断了生命、送了国祚。
“皇帝的命,就是咱大清的命。”太皇太后在他少年时,有次溜出宫玩耍回来后,板着脸对他这样说。
这两句话虽然没什么特别,却让他心头震荡,久久不能自已。每个皇帝自然都是帝国的主宰,可是别的皇帝若是死了,还有太子、诸王、宗室来支撑大局,可是他的帝国呢?若是他死了,谁能来继承?
宗室孤微,顺治初年的几场争斗,让太祖、太宗的几个能干皇子一一死去,剩下来的叔父们几乎都在盛京,品阶低、才智平凡,他自己的兄弟少,能帮上忙的两个都只通武略、不谙文韬。他死了,年迈的太皇太后怎么办?太后怎么办?自己膝下那些还不到上书年纪的皇子、皇女们怎么办?
至今,每思及此,他总是感觉到背脊发凉,他不只是为了保命而活,他的存在,是家人们唯一的指望。
不能死!这个念头,伴随着他,撑过鳌拜的专权、三藩之乱、察哈尔叛乱……等等内忧外患,为了活,用了多少诡计连自己都算不清了,那些惊心动魄的变乱,现在想起来,若是编成鼓儿词,放到茶楼去唱,只怕比什么杨家将、三国平话还要热门些。
不远处的那座自鸣钟有一搭没一搭地响着,那“咔嗒”、“咔嗒”的齿轮转动声不太规律,康熙好奇,把它拆开来看过,不过不得其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又把它装回去。倒也不是没有新的,造办处早已从洋教士那里学会了如何制造自鸣钟,只是这座自鸣钟是白瓷的,样式简单,没有那些花里狐哨的装饰,比新的顺眼得多,可是乾清宫看时辰,没个准的总是不行,这个旧的又不想丢,就摆在原处,把新的放在外面。
他打开自鸣钟的玻璃盖儿,扭了扭发条,自鸣钟的底盘开始旋转,四对抱在一起的白瓷人儿伴着银铃似的乐音转出来。静静地站在桌边看,看着它们转着进去、转着出来,始终是一对儿。
轻快的音乐似乎感染了他,唇边扬起一抹孩子气的微笑,他常常想,不知道真人跳起这样的舞来是什么样子?若是他自己也抓了个妃子转着跳舞,大概整个宫里就要炸开了。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爱热闹,大约不会有什么意见,可是那群饱学宿儒可能会接连上折子来劝谏,就连会有什么样的用词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无非就是“国体为重”、“有骇物听”之类的话,想到这里,康熙不禁又笑了。
突然,自鸣钟发出一阵难听的铰链碰撞声,就不动了,康熙像是从梦中惊醒,楞楞地看着自鸣钟,抓起来左看右看,又轻轻往底部敲了几下,自鸣钟都没有反应,他放下钟,打算改天叫造办处拿去修理,一抬起头,偌大的乾清宫东阁里,只有他自己……一阵莫名的失落涌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过了万寿节,康熙就觉得北京城热得没法住人了,主要是怕太皇太后与太后有恙,于是便急急带着皇室家族往南苑避暑去。地势平坦开阔的南苑,虽然舒解了北京的暑气,但是怕热的康熙皇帝还是觉得热得心烦,勉强在北京待到闰六月,就又带着皇族浩浩荡荡往古北口外去避暑。
一到了口外,康熙皇帝就坐不住了。他先安顿好太皇太后与太后,留下太子照应牛栏山行宫诸事,自己就带着一批青壮侍卫北狩去了。一连在外头跑了好几天才又披星戴月赶在清晨回行宫,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又踅回殿里办事见人,用过了午膳才觉得松乏了些。倦怠涌上来,他也懒得上床去睡。唤人拿了个竹夫人来,收拾掉条桌,就倒在炕上打个盹。
康熙从小就喜欢抱着个什么东西睡。他的几个乳母虽然早已离开紫禁城,可是每年冬天都要给他进几个亲手做的毛枕、汤婆子。夏天,则由宫人给他编竹夫人,按着他的脉象,在竹夫人里塞不同的草药。
康熙盖了床薄被,满意地摸了摸竹夫人光滑的表面,一时童心大起,抓起来左摇摇、右甩甩,听见竹夫人里面草药沙沙的声音,薄荷的凉香从细竹缝中透出来,还带着一股草香。康熙把竹夫人抱在怀里,闭着眼睛,眼前浮现了几日前到草原上打猎的情景……古北口外,就是蒙古地界,出了行宫,大约十多里路,无边无际的草原就展开了,此时正是六月满地野花的时节,红的、黄的、白的野花隐藏在长草之间,打马经过,惊起黄羊、獐子、野鸡等动物,海东青在清澈干净的北国天空上盘旋……
他的呼吸轻了下去,伸手抓了抓脸,一翻身,睡着了。
等到康熙醒来,已经是未牌时分,他动了动压得有些血气不通的胳臂,长长的睫毛缓缓一眨,还有些惺忪的睡眼中,映出一个背对着他的女人身影。那女人背着手,翻看着他架上的书。揉了揉眼睛,他坐起身来。
衣服摩擦的声音惊动了那女人,她不急着回头,一边把书放回架上,一边说:“皇帝醒了?”
“母后?”康熙不确定地喊了一声,看见女人垂下的手上,有环深色的翠玉镯,他恭敬地又喊,“母后?”
仁宪太后回眸微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白纱糊的窗子,洒在她脸上,照出眼角难掩的几丝细纹。她因为没有生育,加上多年茹素,虽然已经过了四十,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鹅蛋脸上只是娥眉淡扫,素妆净扮。她是仅次于太皇太后的人、前任的国母,来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没有必要盛妆打扮。
两人一坐一站,谁也没有说话。仁宪太后静静地看着三十岁的康熙,毕竟是我们博尔济吉特的外孙……她想,嘴巴、眉毛,是草原最漂亮的博尔济吉特的脸,但是眼睛、鼻子、脸型,倒是跟先帝爷一模一样……仁宪太后有些伤感,要是先帝能活到三十岁,大概也就是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吧?
康熙注视着望着他出神的嫡母。她只大他十二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与他差不多;论博尔济吉特的辈分,她应该是他的表姐;论爱新觉罗的辈分,就成了他的母亲。他从没喊过她“额娘”,从一开始,就是“母后”,她不像皇祖母那样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也不像皇祖母家居时那么慈爱,总觉得有些儿分际,说不上亲,也说不上疏远……
康熙回过神,连忙下炕,搀过仁宪太后:“母后,怎么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走走,刚好经过这里,就来看看。”仁宪太后笑着说,她毫不避嫌地拉着康熙的手,仔细端详,似乎有些心疼地说,“皇帝是不是又忙得没时间好好用膳了?怎么那么瘦呢?”
她的手有些凉,康熙被她拉着,也就顺势坐在她身边,谦恭地说:“回母后,都有用,只是前几日放马草原,给太阳晒得有些头疼,吃不下东西,勉强用些粥而已,让母后担心了。”
“有发烧吗?”仁宪太后说着,手搭在康熙额上。
“没有。”康熙没有躲开,他闻到她手上淡淡的草香,“母后刚才去了花园?”
仁宪太后圆睁着眼,略为惊讶地说:“皇帝怎么知道?”
“儿子什么都知道。”康熙故作神秘地说,成年的皇帝,脸上却有孩子般的笑。
仁宪太后看了一眼条桌上的奏折,高高地迭在桌子两侧,上面贴着黄黄白白的标签,摊开的几份上,血红的朱砂流畅地写出一手漂亮行书。“皇帝的字,越写越好了,前些日子看了那幅临董其昌的字,我只觉得好看,倒是乌兰图雅说几可乱真呢!”
“乌兰图雅?”康熙怪问,乌兰图雅是蒙语,意思是红色的霞光。
“是我的一个小堂妹,她阿玛是个汉迷,娶了个半满半汉的姑娘,生下乌兰图雅,还给她起了个汉名叫留瑕。这孩子从小就长在南边,三藩乱起,她阿玛匆忙把她送到我这里,父母后来都去了,可怜见的一个小姑娘,太皇太后和我看着不忍心,就让她去管藏书楼,没事的时候给我们做个宫伴,说说古书解闷。”仁宪太后说。
康熙仰着脸想了一下,记忆里好像没有这个人:“儿子是不是没见过?”
“应该没见过,这孩子有些怪,只要听见皇帝要来,躲得像避猫鼠似的。”仁宪太后突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康熙倒是一笑,真有意思。“宫女、嫔妃总巴不得儿子见她们,这姑娘怎么了,还专拣着朕躲?”
“看皇帝说的,以为自个儿挺美的?人家都当你是个大馍馍,咬一口不知多少油水!”仁宪太后瞪了他一眼,康熙皮皮地笑着,又听太后说,“乌兰图雅相貌自然是好看,不过东西十二宫多的是比她美丽的人,只是没人像她那样有个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挺喜欢她的,不过她不喜欢见男人,我猜,可能是逃难的时候,长得漂亮,给人吓怕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漂亮姑娘在战乱里,就像揣着一篮无价的珠宝招摇过市,要么贱卖了,要么给人抢了,要么就是遇着识货的,好好地收藏起来。”康熙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战乱中何止美女如此?满腹文武艺的男人不也如此?那些投靠吴三桂的,也不全是庸才,只是不能为我所用而已。
“在想什么呢?”仁宪太后看着突然沉思的康熙,眯了眯眼睛,康熙淡笑不语,太后笑着说:“虽是母子,先说好,乌兰图雅可不许皇帝碰。”
康熙装出遗憾的样子,苦着脸说:“皇后去了那么多年,儿子一直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