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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宝座前,放着一幅等身高的画像,画着两个人,雍正轻轻地说:“这……就是你皇爷爷和慧贵妃。”
“慧贵妃……”弘历轻声复诵,他从小在宫中,已经听过很多人提这个名字,他凑近去看。
那张画像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灰暗的背景里,绘着稀疏的几株红枫,两个人似乎是在窗前。康熙坐着,石青色的五爪团龙补服与头上的朝冠都画得十分精细,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正在打盹,英挺俊美的脸,不是弘历记忆里那样苍老蜡黄,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有一抹恶作剧似的孩子气。
留瑕站着,她的头上有一圈金黄,大约只有二十出头,淡白的衣衫下一件鹅黄长裙,眼神像是笼上一层薄雾那样温柔,肤色如凝脂般吹弹可破,浅浅的粉红敷在颊上,手上抓着一件披风,正要给康熙盖上。
“这是一个洋和尚给他们两人画的,那个洋和尚说,瑕姨是他们洋教里的天女转世,要来守护大清皇帝,所以头上有个金圈圈……”雍正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丝伤感,“唉……都是过去了……”
“瑕姨……就是慧贵妃吗?”弘历问,雍正点头,弘历仔细地看着那张画,幼年的记忆涌上心头,“我见过她。”
“是你皇爷爷带你去的吧?”雍正了然地一笑,伤感地看着那张画,“如果可以,朕希望再看他们两人一眼。”
“阿玛……”
弘历想说些什么,但是雍正沉湎在回忆里,久久不能自已:“你皇爷爷是个有福的,一生得一红颜知己,也过了几年双宿双飞的日子。造化虽然弄人,一个出了家,可是,却也保留了你皇爷爷的爱,得不到才越悬念。你我父子,虽也修佛,却只是红尘蠢物,你皇爷爷与慧贵妃,倒真是一对儿情痴、情真。”
雍正望着那幅画,突然一阵猛咳,弘历连忙要搀扶,雍正用帕子掩口,却盖不住那急促的喘咳,弘历扶着他坐到西阁去,雍正在炕上坐下,好一会儿才止了咳,父子两人这才看见西暖阁里的物事。
弘历从未来过,对这里并不清楚,雍正却越看越想掉泪。一切都摆得那样妥当,仿佛主人才刚离开,条桌上放着一碗满是茶渍的空茶碗,旁边是几颗已经干了的栗子壳,架上的摆饰都与留瑕当年在的时候没有两样,就连内寝的床下,还放着一双留瑕的鞋子。炕边的针线篮子中,有几只还没完成的小老虎,雍正抓起一只,熟悉的针线做工,让他想起留瑕在他小时候给他做的虎头小鞋。唯一显得突兀的,是炕下多了一个大樟木箱子,雍正指着那箱子,示意弘历打开。
樟木箱子没有上锁,一掀就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个木盒,上头贴着年份,弘历看着盒上的标签,怀念地说:“是皇爷爷的字迹。”
“打开……看看……”雍正艰难地说,从袖子里掏出眼镜,弘历先开了几个,都是留瑕与康熙来往的书信,或者两人手抄的一些诗文。每一封,都用素纸重新裱成折子,封面写着日期。他又拿出一个写着康熙六十一年的盒子,很轻,两人打开,却是一封厚厚的素白折子,只有外面是康熙一手略显歪斜的楷书,是一封要给留瑕的信。
康熙是在统治最后一年的春天写下这封信,他那时的身体已经很差,写在信中的字很是潦草,他已经几乎不能提笔,右手差不多是废了,时好时坏,很多时候,都是用左手写字。
雍正皇帝看了一眼,就不忍心去看那歪斜却固执的字,他猛地记起小时候在乾清宫,康熙在晚上会来查看他与太子的功课。刚开始学字的时候,总是字丑,康熙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大手包住雍正当时小小的手,那么坚定、那么温暖……
“你……念吧……”雍正拿出手巾,揩了揩脸,靠在一旁的大迎枕上,悲伤地看着承乾宫里的一切。
一拉开那份折子,留瑕与康熙的四十年情缘就展开了,恍然如梦的春天里,弘历清晰有力的声音,却让雍正觉得,听见了康熙晚年的声音。窗外灿烂的午后斜阳,把时空拉回十多年前,父子两人,似乎看见了缠绵于病榻的老皇帝,硬撑起身子,一笔一笔如孩童学字般缓缓地、娓娓地倾诉着他对于留瑕的深情缱绻、矢志不移,一边用半文言写、一边轻声地用白话念着、充作腹稿。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越接近的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记忆里的琐事,一点一点地全都涌进心头。最先记起来的,是康熙二十岁时的偶遇,紫禁城是那样安静,却又那样热闹,安静的是现在,热闹的是回忆。
“……我们并不是在古北口才见面的,朕前日经过英华殿,才想起康熙十二年的事情,你与丹臻迷路了,而朕恰巧经过。留瑕,当时你坐在朕的腿上,我们谁也不曾想过,有一天,你会成为朕一生之中最深的眷恋。朕前日想,如果当时知道,就不会让你回到南京,要你在朕的身边,朕要看着你长大;但是今日又想,若是你在朕身边教养,那么,你会变得死板愚鲁,而不是我们在古北口相见时的灵动慧黠。
“天意如此,朕这些年忘了很多事,有时候兴冲冲地来到承乾宫,才想起你已不在身边,怅然若失,想过把你的东西都移走,如果看不到了,是不是就会慢慢地忘记?可是每当要下令的时候,你的微笑总在眼前,饶是朕向来心如磐石,你留下的记忆,却在朕心上穿了洞,一碰,就疼得紧。
“你一向是美的,古北口外,十八岁的你,美得灼眼,说实在的,当时的朕只是贪色,但说不上什么时候开始,朕就看不见你的美,只知道有你在身边,像一个影子。我们一起南巡的那一年,朕又看见了你的美,二十四岁的你,美得温润,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痴迷,而后你成为朕的妻子,朕又看不见你的美了,可是,你不再是影子,是与朕融为一体、就连呼吸都一致的连理枝,朕看得见其他女人,但是你从未离开朕的思绪。之后,你离开朕,把身子硬生生地从朕身边拔开,然而,三十二岁的你,美得坦然,云淡风轻、了无牵挂的坦然,你的美,在落发那一刻,落进朕的骨血之中,至今尚在。
“落发那年,是康熙三十六年,朕死也不会忘记你的话,你的神情那样坚决,你说,‘我们纠缠了半辈子,谁也放不下谁,但是,那是我们有意地把因缘缠绕着,我们哄骗自己说——谁也放不下谁,其实,只要放下,就再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你还说‘每一个人的世界都是自己的世界,每一个人的红尘也都是自己认定的红尘,跳脱了自己,就站到了红尘的尽头’。
“朕不相信,朕以为只是你被周用贤迷了心性,所以朕逃离了畅春园去北巡,给你时间,让你从佛法的迷雾里跳出来。然而,当朕再回到畅春园,你已经不是朕的留瑕了,不是那个与朕呼吸相同的人,你的眸子,那样清澄,就像朕说的“是玉泉山的水”,你比朕还要干净、还要自由。
“但是你怀着朕的孩子,‘这是上天的意思,要你与朕白头到老’,朕抱着你,却看见你的目光越过朕的肩膀,凝视着窗外的蓝天,你说,‘我会顺从天意,孩子未出世之前,我不会剃度,但是,这个孩子,与我、与你,都没有缘分,我感觉得到。’
“孩子确实与朕没有缘分,你再度流产,朕不能进血房,只能到永宁寺去求佛祖保佑,留瑕,就是在那一夜,朕真正地放下了。
“朕记得,永宁寺里十分昏暗,铜佛就在前方,朕双手合十,喃喃地祈祷,但是祈祷了什么,一点也不知道,周用贤不知何时出现,像一个鬼魂,突然地站在朕身边,他说,‘阎浮提主在求些什么呢。’
“‘求佛祖保佑留瑕。’朕说,朕其实心中很恨他,恨他拆散了你与朕,然而,此刻,朕哪有心思恨他呢?
“‘保佑她活?还是保佑她死?’
“‘当然保佑她活!’朕毫不犹豫地说。
“周用贤轻蔑地笑了,他盘膝坐下:‘保佑她活?她如果活着,就会闹着要剃度出家。阎浮提主,您什么都留不住,甚至连她的尸身、她的灵魂都抓不住。但是她如果死了,至少,您可以追封她为皇后,入葬景陵,死后还能相见,不是吗?’
“朕沉默了,是啊……他说的是事实啊……你若是死,朕可以把你送进原本的妃园寝,那里设的所有风水机关,都会把你的灵魂留在那里,或者,追封你为皇后,我们永生在地宫中相伴;但是,你活着,朕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永远失去。
“一切从朕的心头碾过,前尘往事,全都那样迅速地涌来又消失了,只剩下你的名字,死,还是活?
“人一天之中有四万八千个念头,在那时,朕脑中只有死与活这两个字。朕是个自私的人、朕是个注定要做鳏夫的人,那么,你死了,朕有什么好不乐意的呢?反之,你活着,朕要一生牵挂,朕,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怎么样?是死?是活?’周用贤问,他的目光如火炬般明亮,那样直直地照进朕心中最最卑劣的地方。
“朕想要你死,话到嘴边,闪过的却是你干净的眼睛,朕要谁的命,从没有手软心软过,但是,朕突然觉得,剥夺了你的快乐,朕并不因此欢喜,你是朕的心尖尖儿,不是吗?
“眼前似有光明初放,一切都亮了起来,朕对周用贤说,‘朕要她活。’
“‘恭喜阎浮提主。’周用贤微笑了,欣慰地说,‘您终于放下了。’
“是啊……朕放下了,可朕也还不真正放下,你要原谅朕搅了你剃度,每一根头发,都是一个记忆,剃刀把记忆都削去,朕心无所依。
“在你剃度之后,朕再度南巡,去了我们去过的所有地方,也去了我们没去的地方,虽有侍卫护着,可是朕一直觉得自己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地之间,钱塘潮、西湖柳,全都一样,朕以为会难过,可是不,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某一日,朕在杭州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