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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耳边有女人的哭泣声,扰乱得他难以入睡。后来,他细听,确实是有一个女人在院门外啜泣,就趿上鞋,拉开了院门,走上了街道。街道上空荡荡的,没有女人,也没有女人的哭泣声,他觉得蹊跷,怀疑自己听岔了。正要回去,只见头顶上闪现出一道细长的亮光,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放出的夺目耀眼的光彩。那光芒由灿白灿白而变得五彩缤纷,他定睛看时,一只什么鸟儿驮着一个年轻女人从那亮光中飞出来了。悲声来自天空。那女人泪水涟涟,他用手一抹,自己的头顶上也湿了。他再看时,天际高远而深沉,只有星星在眨眼,他以为是幻觉,心里抽扯着,没有防顾,差点儿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在一起。原来是祝永达只顾急急地向前跑,差点儿和马子凯撞上。
“永达,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呀?”
“我媳妇病犯了,我去叫正平哥。”
“要紧吗?”
“要紧。”
“那你快去,正平晚上不一定在医疗站睡,你去家里找他。”
“知道了。”
祝永达顾不上和马子凯多说,一路小跑着,向北而去。
马子凯知道永达的媳妇是个病罐罐,那女人究竟是啥病,他还不知底细。他看得出,永达自结婚以后,常常是郁郁闷闷的。如果不是成分害了娃,娃能娶这么一个媳妇吗?在那个年月里,尽管好姑娘成千上万,对于地主富农的娃来说,只要是个女人,哪怕是哑巴、聋子、跛子、瞎子;哪怕是寡妇、二婚,只要人家愿意就拾掇,对此,马子凯太清楚了。祝永达在他面前什么话都说过,就是没有言及过他的媳妇。祝永达刚才神色慌张,他的媳妇大概病得不轻。他想等祝永达返回来再问一问。马子凯在院门前的石头上坐了片刻,还不见祝永达和祝医生过来,就回去了。
祝正平回到家,脱了衣服刚躺下,就听见有人在院门外喊他。已是午夜一点多了他还没有合眼。前半夜是薛翠芳大呼小叫地把他喊起来的。到了医疗站,他才知道,是马生奇的女儿喝了敌敌畏。幸亏那农药放得久了,已没有多少毒性,马秀萍也喝下去不多,没有闹出人命来。她给马秀萍用了催吐剂,等吐过之后,给她挂上了液体,从十点钟折腾到快到凌晨一点,这一家三口才离开了医疗站。临出门时,薛翠芳问祝正平:“娃要紧不要紧?”祝正平说:“没事了,明天可以去上课。”薛翠芳说:“还去上啥课哩,她爸不叫娃念书了。”祝正平说:“娃就是为这事喝的药?”薛翠芳眼睛潮湿了,没有吭声。祝正平在马生奇脸上戳了一眼,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真是个二杆子,咋能不叫娃念书哩?”四十岁的祝正平言语不多,深沉练达,那张四方脸经常沉得很平。他待人诚恳、正直,医术好,腿脚勤,很受人尊敬,威信也高,他就是骂马生奇几句,马生奇只能忍受,不敢还嘴。祝正平给马生奇说:“明天把娃送到学校去,你给校长认个错。”马生奇嘴里胡支吾。祝正平说:“咋样?我说得不对?”马生奇是那种吃硬不吃软的货,他说:“我送,我一定送娃去学校。”
祝正平一边勾鞋,一边在院门里问是谁。祝永达说是我。祝正平拉开了院门。祝正平的爷爷和祝永达的爷爷是两兄弟。三四十年代,祝正平的爷爷是个半路子医生,在县城里开一家药铺。祝正平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在村里做了赤脚医生。
“谁病了?”祝正平的鼻音较重。
“我媳妇的心脏病又犯了。”
祝正平一听,连院门也没顾上拉,匆匆忙忙地向医疗站走。进了门,他向出诊包里装上了该装的药物,将出诊包给祝永达,拿上了血压计和听诊器,跟着祝永达一路小跑着到了祝永达家里。
进了房间,祝永达一看,父亲和母亲起来了。父亲在脚地走动着,母亲坐在炕上,将黄菊芬搂在怀里,黄菊芬闭着双眼,气息十分微弱。房间里的气氛如弦一样紧绷着,祝永达已嗅出了那紧张不安的味道,他心里毛扎毛扎的。祝正平叫吕桂香撩起被子,用听诊器在她的心脏上听了听,然后,量血压,摸脉搏。一家人谁也不敢开口问,都屏住气息等着祝正平发话。祝正平打开出诊包,给黄菊芬注射了一支肌肉针。
处理完毕,祝正平把祝义和一家叫到隔壁祝永达的房间里,他开门见山地给祝义和说:“三爸,人是没救了,怕是撑不到天亮,快给她准备老衣吧。”祝永达一听,立时哭了:“正平哥,你救救她。”祝正平说:“不是我不救,没法救了,她的病,你不亮清,还是我不亮清?她能活到今日个,临床上已很少见了。”祝义和说:“正平,你看现在还能不能去县医院?”吕桂香说:“人成这个样子了,还能去县医院?你得是不想叫娃再进祝家的门了?”(按照关中西府的习俗,一旦亲人死在院门外边,二次不能再抬进来的)祝正平说:“去不去,你们再商量一下。”吕桂香说:“不听你三爸的,听你的,你是自己人,还能不尽心吗?”祝义和叫祝永达说话,祝永达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眼泪,他已是万分悲痛心中乱成了一团糟,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吕桂香说:“都这时候了,你还逼儿子?快给娃准备后事吧,这是命,你真是老糊涂了。”
祝正平又给黄菊芬打了一针。
吕桂香翻箱倒柜地给黄菊芬找衣服。祝永达把黄菊芬搂在怀里,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一面哭,一面在自己的头上捶打。他心如刀绞:假如他今夜不和她同房,也许,她再能活三年五载或者十年八年的。自责、悔恨、内疚、伤心、痛心、揪心……各种情绪扭结在一起,皮鞭一样抽打着他。他紧紧地搂着黄菊芬。刚才,她还在他的身底下痛快地呻吟;刚才,她还是鲜活鲜活的一个女人,怎么说没就要没了?他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喊着:“菊芬菊芬,你醒醒!”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黄菊芬从闭实的眼角里挤出来了几滴泪珠,他俯下身去,用舌头将那几滴泪水给她舔干后,在她的脸庞上抚摸。吕桂香从箱子里找出来了黄菊芬还没有上过身的一身衬衣和棉衣。祝永达搂住黄菊芬,不叫母亲给她穿老衣。他放声大哭,不可自主。吕桂香也止不住地哭了,她将衣服抱在怀里,站在脚地,伤心地哭着。祝义和靠着房子门蹲着,垂下头去,任凭眼泪无声地滴。祝正平一看这情景,说:“永达,你听话,咋像娃娃一样?等一会儿,人断了气,衣服就不好穿了。”祝正平动手将祝永达从炕上拉下来了。
祝正平将祝永达叫到院子里,他说:“永达,你不要惹你爹和你娘伤心了。你要承受得起,人生的路长着哩。你再难受,也是于事无益。”祝永达止住了哭,他说:“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祝正平说:“我给你说过了,这病说完,人就完了。快去给她准备后事吧,我回去了。”祝永达要送祝正平回去,祝正平摆摆手,不叫他出来。
吕桂香进了灶房烧水,准备给儿媳净身子。
祝义和出了院门,去找赵烈梅来给吕桂香帮忙。
祝永达从炕上的针线笸篮里找出来一把剪刀给黄菊芬剪指甲。结婚四年来,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剪指甲。祝永达知道,黄菊芬虽然是病身子,但她很爱干净,很整洁,很爱美,祝永达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有样子。剪完了手指甲,又剪脚趾甲。
等吕桂香烧好了水,赵烈梅来了。
赵烈梅一进屋就开始给吕桂香帮忙,她端着一盆水站在炕跟前,吕桂香蘸着水用毛巾在儿媳身上揩擦。吕桂香是第一次目睹儿媳这小巧玲珑的肉身子,黄菊芬一身的细皮嫩肉,浑身上下像十五的月光一样发亮,吕桂香似乎不敢看她,看一眼,眼泪就止不住地向下流。从黄菊芬进门那天起,她就把她当做女儿看待,她知道儿媳有病,就疼惜她,不叫她下地劳动。生产队长田水祥来催黄菊芬去水利工地,威胁说,一天不去就扣一斤口粮。没有办法,她就顶替儿媳去了水利工地。一旦儿媳病倒,她就给她端吃端喝,即使是粗粮,也要给她把味道调剂好。冬天里,她从场间提回来麦糠,给儿媳煨上炕,点上火;夏天里,她用艾蒿将房间里的蚊子熏走,才叫儿媳进屋睡觉。她再疼惜,也疼惜不了她的命,她这么年轻就走了,使吕桂香痛心的是:作为女人,儿媳来到人世间一场,没有生儿育女没有留下后代没有享受过做母亲的乐趣。也许,她还没有解过裤带,连做女人的滋味也没尝过,她活得比松陵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可怜。赵烈梅一看被庞大的悲痛扼住了的这一家人,也十分伤心,陪着吕桂香流眼泪。她虽然风风火火,说话无遮无拦,却极富同情心,人很善良。赵烈梅记得,祝永达和黄菊芬结婚没几天,她在街道上碰见了黄菊芬,没深没浅地问黄菊芬:“结婚好不好?”黄菊芬满脸羞得通红,没有言传。她说:“还害啥羞?给嫂子说说,是啥滋味?”黄菊芬垂下头说:“我身体不好。”她说:“照你说,永达还没有和你弄过?”黄菊芬垂下眼,点了点头。她说:“身体不好不要紧,女人能提得起一斗糠,就能挨得起男人。嫂子看你没麻达。”黄菊芬脸一红,“哧”地笑了。过了些时日,她再次碰见了黄菊芬,问她:“嫂子的话咋样?”黄菊芬说:“嫂子是过来人,还能说假话吗?”她不知道黄菊芬的病有多么严重,她希望这女人能享受到床上的乐趣,希望祝永达和她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吕桂香给黄菊芬揩擦下身时发觉从儿媳那里流出来了那东西。吕桂香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儿媳大概是在极其快乐之后离开人世的。赵烈梅也注意到了。这个快嘴女人说:“是不是他们耍得过头了?”吕桂香说:“哪有经不起男人耍的女人?这是命。”赵烈梅说:“我也不信,她就没有提一斗糠的力气。”吕桂香又拧了一把毛巾,将黄菊芬的那儿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