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誊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发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它搁起。再过一天,
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从前大有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
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誊两遍。经过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
其所,而风格也就改定妥贴了。这样工作都是自生自长的。如果第一次我就要想做得车成
马就,结果必定不同。我只让思想自己去生发,去结晶。
我的书都是这样著的。每页都要修改五六次,好像太费力;但实际上这是最经济的
方法。久于作文的人,出笔自能运用自如,著书如写信,不易厌倦。所谓意之所到,笔亦
随之,用不着费力。你尽管提着笔,它自会触理成文,仿佛有鬼神呵护。我现在只是写信
给你,所以一动笔就写许多页。但是如果做文章付印,我至少也要修改五次,使同样思想
在一半篇幅中表现得更有力。我先一定只让思想自己发展。第二天把第一天所写的五页誊
清过,再另写五页;第三天把第一天的五页再改过,另外再写五页。每天都写些新材料,
可是第一天的五页未改好以前,不动手改第二天的五页。平均每天可写五页(指每日三时
工作),每月可写一百五十页。最要紧的是先写最得意的部分。层次无关宏旨而且碍事。
得意的部分写得好,无形中便得许多鼓励,其他连属部分的意思也自然逐一就绪了。
我读到这封信,诧异之至: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小泉八云的那样流利自
然的文字是如此刻意推敲来的。我不敢说凡是做文章的人都要学小泉八云一
般仔细。文章本天成,过于修饰,往往汨没天真。但是初学作文的人总应该
经过一番推敲的训练。从前中国人,大半每人都先读过几百篇乃至于几千篇
的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诵。他们练习作文,也字斟句酌,费尽心力。郑
谷改僧齐已早梅诗“数枝开”为“一枝开”,齐已感佩至于下拜。张平子做
《两京赋》,构思至于十年之久。听说严又陵译书,似未免近于迂腐。加以
近代生活日渐繁忙,青年人好以文字露头角。上焉者自恃天才,不屑留心于
文字修饰;下焉者以文字为吃饭工具,只求多多益善,质的好坏便不能顾及。
一般报章杂志固然造就了不少的文人学者,可是也陷害了许多可以有为之
士。读世界文学家传记,除莎士比亚以外,我不知道一个重要作者没有在文
章上经过推敲的训练。中国文学语言现在正经激变,作家所负的责任尤其重
大,下笔更不可鲁莽。所以小泉八云的作文方法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从东方学生的实用观点说,小泉八云的《演讲集》是最好的著作。我在
上面说过,他能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
“灌输”这两个字还不甚妥当,因为他不仅给你一些文学常识,他所最关心
的是教你如何欣赏,提醒你对于文学的嗜好。他自己对于文学是一个极端的
热情者,他也极力引诱你同他一块拍掌叫好。他在东京帝国大学充过六年文
学教授。(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二年。)这六年中他所演讲的,日本学生都
逐字逐句地记录下来了。他死后, 哥仑布大学文学教授阿斯铿
(Prof。Erskine)把日本学生笔记的演讲搜集起来,选其最佳者付印,得四
巨册。第一第二两册名《文学导解》(Intrepretations ofLiterature)第
三册名《诗的欣赏》(Appreciations of Poetry)第四册名《生命与文学》
(Life and Literature)。
阿斯金教授在他的序里说,除柯尔律治(Coleridge)以外,在英文著作
中找不出一部批评文集比得上《文学导解》;有时小泉八云且超出柯尔律治
之上,因为柯尔律治所谈的只是空玄的文学哲理,到小泉八云才谈到个别作
品的欣赏。这番话虽着重小泉八云的价值,也未免过誉。柯尔律治是英国浪
漫派文学的开山老祖,而小泉八云只是浪漫主义所养育的娇儿。论创造力,
论渊博,论深邃,小泉八云都不是柯尔律治的敌手。他的浪漫主义颇太偏于
唯感主义(Sensualism),所以有时流于褊狭。他对于希腊文学只有一知半
解,没有窥到古典主义的真精神。在《文学导解》第三讲《论浪漫文学与古
典文学》里面,他把古典文学当成纯粹的谨守义法的文学,就显然把古典主
义和十八世纪的假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混为一谈了。真古典主义着
重希腊文学的一种简朴冲和深刻诚挚的风味,假古典主义才主张谨守古人义
法,以理胜情。小泉八云的感官欲太强,喜读夺目悦耳的文字,痛恨假古典
主义之不近人情, 矫枉乃不免于过直。比方他所最爱读的是丁尼生
(Tennyson),而阿诺德(M。Arnold)则被抑为第五流诗人,就不免为维多
利亚时代习尚所囿。他生平推崇斯宾塞为第一大哲学家,也是辽东人过重白
豕。真正哲学家没有人看重斯宾塞的。
研究任何作者,都不应以其所长掩其所短,或以其所短掩其所长。小泉
八云虽偶有瑕疵,究不失为文学批评家中一个健将。就我的浅薄的经验说,
我听过比小泉八云更渊博的学者演讲,读过比《文学导解》胜过十倍的批评
著作,可是柯尔律治、圣伯夫(Sainte Bouve)、阿诺德、克罗齐(Croce)、
圣茨伯里教授(Prof。Saintsbury)虽使我能看出小泉八云的偏处浅处,而我
最感觉受用的不在这些批评界泰斗,而在小泉八云。他所最擅长的不在批评
而在导解。所谓“导解”是把一种作品的精髓神韵宣泄出来,引导你自己去
欣赏。比方他讲济慈(Keats)的《夜莺歌》,或雪莱(Shelley)的《西风
歌》,他便把诗人的身世,当时的情境,诗人临境所感触的心清,一齐用浅
显文字绘成一幅图画让你看,使你先自己感觉到诗人临境的情致,然后再去
玩味诗人的诗,让你自己衡量某某诗是否与某种情致䜣合无间。他继而又告
诉你他自己从前读这首诗时作何感想,他自己何以憎它或爱它。别人教诗,
只教你如何“知”(know),他能教你如何“感”(feel),能教你如何使
自己的心和诗人的心相凑拍,相共鸣。这种本领在批评文学中是最难能的。
研究文学,最初离不了几种入门书籍。在入门书籍中,小泉八云的演讲要算
是一部好书。从这部书中,不但初学者可以问津,就是教文学的教师们也可
以学到不少的教授法。
文学的教授法是中国学校教师们所最缺乏的。本来想学生们对于文学发
生热情,自己先要有热情,想学生们养成文学口胃,自己先要有一种锐敏的
口胃。自己没有文学的热情与口胃,于是不能不丢开文学而着重说外国话。
拿中国学生比日本学生,最显明的异点就在对于外国文的态度。日本学生虽
不会说外国话,而对于外国文学似乎读得比中国学生起劲些。中国学生只学
得说外国话,而日本学生却于外国文学有若干兴昧,这不能不归功于小泉八
云的循循善诱。一个好文学教师的影响,往往作始简而将毕巨。听说日本新
文学家许多都曾受教于小泉八云。他在演讲中尝说日本文学应该脱离假古典
主义的羁绊而倾向于浪漫主义,文学作者应该不拘于文言而采用流利白话。
这些鼓吹革命的话,在虔诚景仰的学生们的心中所生影响如何,是不难测量
的。他在日本文学史上的位置大概不易磨灭罢。
选自《我与文学及其他》,据《朱光潜全集》卷3
阿诺德
留心英国文物习俗的人们大概都觉得英国人民稳健,只是因为他们笨
重;英国社会安定,只是因为它沉滞。他们只有一套“文雅人”的衣钵,父
传子,子传孙地沿袭下去。社会中仿佛有一种洪炉烈焰,从此中熔铸出来的
人简直都是一模一样。在一般所谓英国“文雅人”看,人生在世,只要能信
上帝,尊英皇,服从中级社会的道德,就算是心满意足了。但是在这种沉滞
的社会里,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他的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又非其
他民族所能产出。阿诺德便是一个铮铮佼佼的人物。他生在维多利亚后时代,
家家都在歌诵太平,以为英国文化好到无以复加了,他却一个人喊着说:“你
们都是一般腓力斯人(Philistines)呀!只有自由思想才可以引导你们向光
明处走,快从迷梦中觉醒罢!”在批评方面,他祖述圣伯夫,但是他又景仰
歌德和海涅(Heine),所以他的批评范围甚广,不仅限于文学,凡是有关于
人类文化的他都加以讨论。因此他对于我们,较之其他欧洲批评学者更加重
要。
阿诺德(Matthew Arnold)是一个名父之子。他生于1822 年。他的父亲
做过拉格比(Rugby)学校校长,在英国教育史上,是一个重要人物。阿诺德
幼时就在拉格比学校肄业,后考得奖学金入牛津大学。当时牛津大学还未改
中古制度。课程很简单而学风很宽大,读书的时候少而交际辩论的时候多。
阿诺德受牛津影响极深,而生平爱戴牛津也极切。大凡受过大学古典教育的
批评家,其长处在有正当训练,眼界广而思路平正,其短处在过信权威,处
置新奇作品过于苛刻。阿诺德就兼有这个优点与缺点。在英国文学家中,他
算是一个最渊博的。古代的希腊拉丁文学,近代德法文学,他都有很深刻的
研究。这种训练一方面固然使他能见出英国人的偏狭,而另一方面,也使他
养成许多成见。他私淑圣伯夫,而圣伯夫的灵活与宽大,他却始终没有学到。
就事业言,阿诺德是一个教育家。他在拉格比母校教过希腊拉丁文,在
教育部当过三十五年的视学,在牛津大学当过十年的诗学教授,晚年又赴美
国公开演讲一次。他对于英国中小学教育革新,贡献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