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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严肃的!”男子A几乎是在嚷了,因为很奇怪某一种人耳朵对于言语的解释特别。
但扁脸人还是说教授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听说,你流了许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觉得同这种人说话为无聊了,就把脸掉到另一面去,对墙装睡。
扁脸教授似乎为怜恤天才的原因,叹息了两声,轻轻把门带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这俗物又单纯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这人回到他自己房里时,就告给校工即刻应当为A教授找寻蜗牛的话。他似乎想从这些事情上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使男子很明白× 是有了一个爱人,而这爱人自己虽间或造点谣言,是不许谣言从另外口中发生,也不许谁证实这谣言的。男子A在流血衰惫中静静的体会到面前活跃的一切人行为心情,但在另一空间的人事,男子A完全没有猜中。
三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双美丽的眼睛显得略肿。对于玖的注意,是近于与玖同房女人的义务,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那女人每见到女孩玖一时非常天真的笑闹,一时又很可怜的样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总觉得有一点不安。本来不欢喜同其他女人说话的性格,在与同房的女孩玖是应当把脾气稍稍改正了一点的。但因为女孩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妹子,那女人,为了一种隐匿在心中深处的罪孽,虽同在一 个房间住下,同玖也不能说多少话语了。
这时这女人见到玖眼睛是哭过的眼睛,就在心上猜想这红肿因由。
另一个女子来邀玖到× 去开× 会,本来是先两天答应了的期约,现女孩玖却说不愿意同去,因为身体不好。那来邀玖的女人走了。同房的女人得了说话的机会,“是不是有病?”
玖不做声,想了一会。到后才说:
“我哥哥鼻子坏了,血流了许多。”
同房女人听到这个话,脸色白了一点,好象是这鼻血同女孩玖的眼睛,皆由于自己所作荒唐事所成,神气很不安定,到后破了例,一个人披了大衣,走到江边去了。玩了一点钟才回来,全身是雪。回来时,见玖同朱正把头聚在一处念书,心中若有所失,第二次复又离开宿舍到图书馆去。看了一些宗教神学的书籍,一些在图书馆看杂志的男子同学,皆估计这女人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好女子,她自己则一点不曾注意到书上的文字内容指示的是些什么东西。
到晚上,因为玖的原因,朱同玖曾到过男子A房中坐了一会。晚来雪更大了。然而天气转比白天暖和了许多,所以到病人处谈了一会以后,朱仍然伴女孩玖回宿舍,两个人毫无顾忌的谈到男子A的病中情形。年青的玖,忽然说到她二 哥接到的信那件事了,她说:“不知是谁,写这样信给哥哥。”
朱说,“那容易明白之至,绝对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的意思指的是玉同五。
女孩玖摇头否认,“不是的,决不是。”
朱说,“这人倒聪明!是应当明白的了!人家那样热情,不是… ”女孩玖好象想起了一个人,把话岔开了,她说,“落雪了,朱小姐,我们做罗汉,罗汉是不要热情的。”
朱说,“若是要融,还是缺不了热。”
“融了就完了,有什么用处?”
“你只晓得雪。”
“难道你说的不是雪吗?”
朱点头复摇头,“玖,今夜雪太大了,我不去了,好不好?”
“好极了,我们明天可以在坪里堆一个大雪人,每天可以见到。”
与玖同房的那女人又想披了大衣有出去的样子,为朱见到了。“这时还有事么?”对于朱这样询问只用一个使人不愉快的摇头作回答。这女人走到另外一个宿舍去,一直到熄灯时才回来,回来时衣也不脱,就把被盖搭到身上睡了。这是同谁在抖气,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女孩玖同女生朱虽同在一 个房间,完全没有明白,就是这女人自己,也仿佛是说不分明的。
四
一夜的雪把世界全变了。这雪真似乎是特给了许多人堆雪偶像的方便而落,到第二天早上,平地已有雪六寸厚了,天色还晦暗不明,有要把雪再添六寸的神气。酿雪天照例无风,天空全是厚的灰色云,落了雪地气特觉暖和多了。从上海开来的八点钟火车到站时,三等车中仍然是一些肮脏的人同一 些兵士下车。这些人各以其方向,到了站,把车票递给一个查票员后,就把肩膊缩拢,从积雪的小路上走去了。兵士们穿起庞大臃肿与身体不相称的军服,用大的竹杠,拾取由火车运来的军米,吵吵闹闹的在雪中走着。穷学生也夹杂到这些人中,穿薄薄的夹衫,飘飘然如学道之士,从上海赶回学校。
二等车中只有三个体面人,穿厚而柔软的皮袍,外加毛呢大氅,挟大皮包,从家中吃了白木耳之类清补的早点,赶到学校来上课。这些上等人下车了,一群车夫皆围拢来找生意。
教授之一是哲学家,对雪生了诗意,于是说,“好雪啊!
好雪啊!自然之神秘美丽使人赞美佩服!”
另一教中国诗的就吟柳子厚“千山鸟飞绝”的五绝诗。
又另一经济学教授,就提议踏雪走去,以为一面是欣赏美景,一面也实行平民生活。
虽车夫如何谦卑客气的请坐上去,说是雪深路滑很不好走,终于没有坐车,三个体面人就在一些穷人所走的雪路上走去了。
因为好雪,雪的美,给了许多人以新鲜的喜悦,壮观的感动。守在车站边以为星期一生意一定不坏的车夫,完全失败了,无一个人坐车,大家皆失望得很,火车且即刻又开回 上海去了,就觉得非常寂寞,相对无聊的笑,且互相用一种野话嘲谑。
雪一落,于是各处皆有雪的偶像产生了。在车站边小屋子中住下的路工,把大的铁铲铲取站上路轨旁的积雪,在车站旁堆起大雪人来了。学校外小馆子送饭小孩子,把路上的雪扫除的结果,也在饭馆前堆起雪人来了。军营中兵士,把营部操坪的雪铲成一堆,也砌成一个雪人了。××学校的广坪,则有了三个白雪作成的偶像。学校中雪人比其他地方的稍稍不同,就是纵然这东西也是积雪所成,全身的装束却俨然体面许多。学校的雪的偶像,在坪中三个以外,又有几个为女生作成的。女生宿舍附近的园里,女生五同女孩玖等一 共七个女人就合作堆了一个极美观的雪像。五同朱用刀削刮雪人衣服同肩部,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玉却这样长那样短的指挥。把雪人作成就以后,因为没有眼睛,不活泼,女孩玖就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了两粒黑色圆钮扣,陷到那雪人的眼眶里去。
雪人精神极了,大家皆拍手笑,且邀约站成一字,排排向雪人行礼。站在一旁的玉,看了雪人一会,却故意装成惊讶的样子,同女孩玖说话。
“玖小姐,怎么把扣子放到眼睛里去?应当换一种东西才对。”
“只有扣子象眼睛!”女生甲说。
“还有更象眼睛的东西。”
女孩玖就说,“玉小姐,你说换什么?”
“换糖好一点。”
“糖要融。”女生乙说。
“难道雪就不融么?眼睛应当是柔软的,是甜的,不应当象钮扣那样子无味木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玖是对于玉的奇巧提议完全赞同的,正想当真去取糖,五 却说道:“玖小姐不要听诗人的话!诗人只会口上赞美同铺张,总是不动手。……你要甜眼睛你自己去要,怎么指挥玖?”
玉说:“玖小姐,你还是去取糖来,莫听她的话。”
女孩玖当真就跑上楼去了,取来了糖,很有兴味的把那两粒钮扣挖出,另把嵌两粒糖到雪人眼眶里面。女孩玖完全是个小孩子,见雪人已成就,欢喜极了,就把其余的糖分给众人,说,“你们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坏!”
虽然禁止过玖取糖的女生五,见到糖,也仍然不反对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着吃糖时,与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独自在楼上晒台间看到下面。
五
望到屋顶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挛着,为这眩目的东西所摇摆,想出去看雪。加了一件夹衣,戴了帽子刚要想出宿舍下楼梯,扁脸教授却从后面追来,很亲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这血我晓得不要紧,鼻血不是玻看雪去么?
我两人去看。外面坪里好极了。文学大家应当不缺少赏雪雅兴。应当有诗。听人说有学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楼梯边却不动了。
“我不是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楼去。”心这样打量时就停顿在楼口边了。
“怎么?不是预备要下去看看么?”
“我还有事情,”男子A就回头走,一面说,“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嘭的把门关上,下锁了。
这扁脸教授就一个人下了楼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为奇异。他走到学生们所堆砌的一个雪人面前时,看到有学生用雪砌成的皮匠两个大字,就纵声的笑,以为这雪人不是一个皮匠,简直是一个教授,因为肌肤轮廓皆是一个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个日常所见到的上等人作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却把一个不尊贵的名义给了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着佩服的神气,对这东西加以惊异的,很有一些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生命力外溢时时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闹,成天踢踢球或说点笑话就可过日子的大学生了。另外也还有人在心上想着“过三天我看你还能如何伟大”的不平神气,对这三个雪人看望的。还有人抱了“太阳一出雪就消融”的乐观与悲观心情,所谓今古君子之流,在那里步章太炎原韵,或仿十四行体,做咏偶像诗的。但是机会使各处雪人到了下午皆更夸张的把身体放大,因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流的。这时外面雪正大,大广坪里还有许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团对掷,使送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