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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可是,换一种说法,含义就大异其趣。
我们如果像钱夫人那样,死命攀住早已成为虚无的过去,把消逝了的往事当真再来体验,那么,眼前实实在在进行着的宴会,看来当然就好比虚梦一般。此亦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红楼梦》的主题含义,只符合我们的第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曹雪芹相当确定地认为人生是“假”,解脱才是“真”。可是《游园惊梦》小说作者,显然还徘徊在犹疑不决的阶段。就这一点来论,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更像一个谜,更是真假难分,虚实难辨。也因如此,《游园惊梦》远比《红楼梦》具有反讽的意味。
而《游园惊梦》小说里,有关真假虚实的主题含义,白先勇十分巧妙地用戏剧表演的意象来表征(包括实际之演奏唱作,钱夫人心理上的重演过去,小说角色之清唱背景等)。我们时常听人家说,人生好比一个舞台,我们都是舞台上的演员。白先勇显然亦存心以舞台或戏台,暗喻人生;以表演唱戏,暗喻生活动作。可是,舞台上的戏剧,故事不都是虚构的吗?表演的人,不都在作假吗?
如此推想,我们觉得,白先勇虽然没有曹雪芹那种自以为是的把握,他的人生观到底还是大大偏向于消极否定的一面。
另又一点值得注意。白先勇此篇,运用平行技巧,以过去存在过的人物和发生过的事情为依据,为“原本”,而在今日现实环境里大量制造对合之“副本”形象。这也就是说,白先勇把“昔”当做实存的本体,把“今”当做空幻的虚影。然而,“昔”,不是明明消失无迹了吗?“今”,不是明明就在眼前吗?如此,白先勇暗示:虚即是实,实即是虚。假才是真,真才是假。这种矛盾论法或想法,正符合我们中国道家哲学思想。而白先勇对今与昔的这种看法,恰好又可由“太虚幻境”那副对联句子来引申,虽然《红楼梦》完全没有“昔是实”的含义。如此观之,白先勇的世界,比起曹雪芹的世界,在逻辑观念上确实更为广袤复杂。我们很可以把白先勇的小说主题,视为曹雪芹小说主题的扩大和延长。
(注)《游园惊梦》昆曲戏剧的演出本,杜丽娘入梦后的唱词如下:
〔山桃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画眉序〕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连夜芳菲,慎莫待晓风吹颤。为佳人才子谐缱绻,梦儿中有十分欢忭。
〔滴溜子〕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鲍老催〕单则是混阳蒸变,看他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煽。一般儿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呀,淫邪展污了花台殿。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五般宜〕一个儿意昏昏梦魂颠,一个儿心耿耿丽情牵;一个巫山女趁着这云雨天,一个桃花阆苑幻成刘阮;一个精神忒展,一个欢娱恨浅:两下里万种恩情,则随这落花儿早一会儿转。
〔双声子〕柳梦梅,柳梦梅,梦儿里成姻眷。杜丽娘,杜丽娘,勾引得香魂乱。两下缘非偶然,梦里相逢,梦儿里合欢。
〔山桃红〕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绵搭絮〕雨香云片,才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粘煎。闪的俺心悠步亸,意软鬟偏。不争多费尽神情,坐起谁饮?则待去眠。
〔尾声〕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以上唱词中,〔画眉序〕、〔滴溜子〕、〔五般宜〕,〔双声子〕四折,是演出本加入的。其他五折则为《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之原文。
参考书籍
《牡丹亭》,汤显祖著,徐朔方、杨笑梅校注。
《中国戏曲史》,孟瑶著,一九六五年文星书店出版。
《文学论集》,姚一苇著,一九七四年书评书目出版社出版。
《爱情·社会·小说》,夏志清著,一九七○年纯文学出版社出版。
《红楼梦》,曹雪芹著。
20年後与「孽子」面对面
专访「永远的台北人」白先勇先生
采访˙整理◎郑美里 特约摄影◎林静芸
问︰《孽子》这部长篇小说最早是在民国72年(1983)出版的,同性恋题材在当时仍很具争议性,20年後(2003)即将在公共电视的八点档以连续剧方式播出,并且是在千呼万唤中与观众见面。可否请您先谈谈您的感想?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这次公视将《孽子》改拍成电视剧,我是以很严肃的态度在面对,导演曹瑞原拍得很认真,它不是普通的连续剧而已,就像当初我写这部小说也是非常认真来看待这个议题。对我而言,文学写的是人性、人情,同性恋是人类感情、是人性的一部分,缺了这部分,人性就不齐全。同性恋超越了种族、阶级、文化,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它永远是少数,但永远都存在,如果因为是少数,就将这一群人的感情、人性歪曲,这并非文学的宗旨。文学写的是人性,人性有高尚、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毁灭的一面,不论是何者,文学应该是全面加以探讨。
写人性,就一定要写到底
对我来讲,文学是我用以探讨人性最重要的艺术形式,文学是对人性的宣告,它是我们那一票现代主义时期朋友的宗教和信仰。要嘛不写,既然要写,写人性,一定要写到底,文学要讲真话,不可以半丝虚假或顾忌,古今中外很多文学家即使坐牢、吃官司,也在所不惜。社会道德常因时、因地、因人制宜,是可变动的,但人性却是不变的。
问︰过去《孽子》在台湾曾经两度被拍成电影,而这次公视是改拍为电视连续剧,您有没有什麽期许?
白︰电影因为长度限制,很难把小说浓缩在这麽短的篇幅,往往只能偏重在一个人身上,从这一点来看,《孽子》原着的长度倒是适合连续剧的材料。基本上,我认为《孽子》是一部描写家庭伦理的悲剧,是交织着亲情、爱情、友情的一部作品。
李青和弟弟的感情戏,一开头就很动人
我预先看了几集「孽子」,最动人的是李青和弟弟的感情,观众从中将能了解到同性恋也是人,所有人的属性,他们都有,他们对家庭、对爱的渴求跟一般人是一样的,只是性别不同。过去社会大众对同性恋有很多误解、扭曲,这是因为不了解,所以会害怕。写同性恋这群人,从我一开始写作就开始了,1960年《现代文学》创刊号里除了〈玉卿嫂〉,还有一篇〈月梦〉写的就是同性恋的故事;《台北人》里面〈满天亮晶晶的星星〉也是,这篇小说里我写上了年纪的同性恋者对过去青春的缅怀,《孽子》则颠倒过来从年轻人的角度来写。
曹导演为公视拍「孽子」,拍得很认真,不涉及情色,不过,据我看来,既然拍这部片,尺度就要放,例如,需要拥抱时,很要紧,并非故意要煽情,因为这是感情戏,人与人在赤裸裸时的拥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两个人,如果没有这样的表现,整出戏会连不起来。
问︰《孽子》当年出版时,媒体、评论界的反应如何?会不会因为同性恋的题材而对作者造成压力?
白︰《孽子》我写了很久,前前後後写了十年才完成。出版後,评论界一时似乎不知如何批评起,因此沉默了一阵,後来又将之放回到文学的脉络,书评也都满肯定的,我想这本小说假使以後能够继续存在,主要应该仍在它的文学性。不过,台湾社会对文学的尺度真是宽容,即使当年在恐怖的隙缝里还有生存的自由,仙人掌还是长出来了。这也是为什麽我觉得台北对我很重要,虽然我只在台北住了11年,但却是我的形成期,我的作品写的都是台北人,所以我自称「永远的台北人」,如果换成在大陆,这些作品一篇也出不了。
问︰您的作品在大陆非常受到欢迎,不知道《孽子》一书在大陆的情况如何?
白︰《孽子》在大陆是1988年、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这个出版社是中共所属的核心出版机构,後来又由北方文艺、上海文艺、花城出版过,基本上他们对同性恋议题仍然没办法接受,大都仍以社会观点将它看成是台湾的问题吧,不过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陈思和教授曾就阿凤这个角色的象徵性写过评论,写得非常好。
问︰《孽子》曾被翻译为英文(1989年)和法文(1985年),又被多次多次改编,您对改编或翻译所持的看法为何?
白︰《孽子》的法文版出自一位知名汉学家雷威安的译笔,翻得非常好,出版时,报导和书评做得很大,被誉为自19世纪《品花宝监》以来,中国长篇小说严肃地、正式地探讨此议题的第一本。此外,除了英文、德文之外,日文版最近就要出版了。雷威安译过《金瓶梅》、《牡丹亭》。
不同的媒介有不同的味道
前年,《孽子》在美国哈佛大学曾被改编为舞台剧,连演了7场,场场满座,导演是专门研究中国戏剧文学的博士研究生J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