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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暗中代表人类全体的叙述者,确实以他特殊的语调,传达出人世之沧桑感,人类命运之荒凉感。这个叙述者,好像没有面孔,没有形体,只有声音——一种萦回的,奇怪的,仿佛发自黑暗古暮或幽冥谷壑的空洞回音。欣赏这一篇小说,似乎主要是用听觉,而非视觉。
这种有如空谷回音的语调,一大来由便是作者在叙述文字里,时而夹入一些短促的,有时还重复或具有重复节奏的疑问句子。如:
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
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
可是他那双奇怪的眼睛——到底像什么呢?
你们以为自己就能活得很长吗?……你以为你的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你的脸蛋儿长得很俏吗?……你们以为你们都能活到四十?五十?
“唐伯虎”?他们个个都赶着叫他。
而你呢?你的脉搏愈跳愈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个月亮——你见过吗?你见过那样淫邪的月亮吗?
又,让我们看一看小说的开头一段: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
这段里的“每次总是”和“每次总要”,除了文字重复而产生回响效果,在含义上也暗射一种恒常的状态。我们注意到,小说叙述者,只说明故事发生在浓热的黑夜(“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却不指明固定的时日。这就使人更觉得故事背景是一个没有时间性的幽灵世界。而三更半夜里“祭春教”的教主教徒之聚会,使人联想到异端邪教或巫师巫徒的聚会;教主的言语,变得像是神谕或魔咒;都使小说大大增加幽黯诡秘的气氛。此外,“幽冥的树丛”,“幽暗的绿珊瑚”,“郁郁蒸蒸……发着暖烟”的热带树木,“甜得发了腻”的荷花浓香,“肉红肉红”的“淫邪的月亮”,“碧荧荧的……如同古墓里的长命灯”之眼神,这些,和还有一大堆例举不尽的描写文字,也都创造出同样的气氛,使人疑为妖仙幻境,或精灵鬼怪出没的场所。这些因素合起来,便酝酿出小说里一种“超写实”(Surrealistic)的气质。
本来,和正常社会完全隔绝的同性恋世界,在常人眼中看来,也确实有点像这么一个刁钻古怪的虚幻世界。所以,不了解此篇写实层面的读者,认为这是一篇空洞怪诞的印象派小说,其实也不是误解。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之叙述者,勾绘的是一群被社会摒弃的同性恋者之生活型态。可是教主靠在石栏杆上,背着黑暗苍穹道出的“那些故事”——或,说得更确切些,叙述者用他那特殊的空灵语调托引出来的教主故事,诉说的则不仅是同性恋者命中注定的悲哀,更是全体人类与生俱来不可避免的悲哀。那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永恒的故事。一个从原始时代就开始的,长远悠久永无休止的悲剧故事。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里的隐喻与象征
在《台北人》全集中,《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很可能是最难了解的一篇。它之复杂,异于《游园惊梦》之复杂,不在于结构形式,而在于潜藏内里的神秘含义,以及回闪其间,极难捉摸的大量隐喻与象征。
如果我们不追究蕴含的旨意,单就文字与情节结构来论,这篇小说可以说十分简易。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法,让一个大专刚毕业正在服兵役的青年,以旁观者身分 ,用简单语言,口述他目睹的一场悲剧。除了小说最后两段说的是王雄自杀一年后的情景,他的口述主要是简单“倒叙”:先说结局,即他到基隆附近荒凉海滩上认尸的情形,然后回过来,从头开始,直线方式,叙述他因服兵役调来台北,常来舅妈家走动,而认得了四十岁的男佣王雄;王雄和舅妈的独生女丽儿,是如何的“有缘”,和风骚的下女喜妹,又如何“对峙”。丽儿入中学后,改变对王雄的态度,开始疏离他,王雄变得沉默暴戾。一日,他与喜妹发生冲突,之后,他趁人不见,对喜妹肉体施暴,几乎掐死了她,就此失了踪。
这个年轻的叙述者,在这篇小说里的作用,和《一把青》里的秦老太(师娘)相似,都是以第一人称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自己的主要身分是旁观者。但他们两人,同时也都是“参与者” ,只是参与的方式很不同。秦老大的参与显而易见,她是推动小说情节的一个要人,她的存在,直接影响到主角朱青的命运(譬如朱青丧失丈夫后,若非师娘细心照顾,很可能病死,那就没有后面的故事可说了)。然而《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叙述者,与小说情节发展,看来没什么大关系;他的存在,与王雄的命运也无明显牵连。
那么,除了讲故事,他在整篇小说里,又有什么样的重要性?他的重要性,不在于推动故事情节 ,而在于展示作者赋予这篇小说的特殊意义。这并不是说,这个叙述者具有特别洞察力,能够理解阐释王雄悲剧的含义。相反的,他虽然确是一个怀有同情心的旁观者,但对王雄的内心症结他并不了解,对于所发生的悲剧含义,更是懵然不知,他不是一个喜欢深思分析的人,因此他讲故事,除了有一段(描写金门老士兵的一段),相当主观外,可以说颇客观,不常介入自己的意见或判断。他展示作者旨意的方式,不是“解说”;而是,从他不存心、不在意的客观描述,读者可以处处拾得叙述者本人没感觉到、没体认到的含义,而听到作者的(不是叙述者的)弦外之音。如此,我们有所凭藉,可用自己的思考判断能力,加以分析研究,来了解——或尝试了解——隐藏在这篇小说里的复杂旨意。
在讨论这篇小说的隐喻与象征之前,我们必须先对这篇小说的主旨有个概念,因为文中大量的隐喻与象征,全是用来暗示故事的含义,与故事表面的情节发展倒没有必然的关系。我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谈到《台北人》灵肉之争的主题时 ,曾以这篇小说为例,做了一个简短的阐释。现就抄录于下,以便展开我们的讨论。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之王雄,是个男佣,显然没受过什么教育,对于自己的行为与感情,完全没有了解力、反省力。但我们可从白先勇几句轻描淡写的对话叙述中,窥知这男主角对丽儿如此痴恋的原因:他要在丽儿身上捕捉“过去”。丽儿的影象,与他少年时,湖南乡下定了亲的“小妹仔”,合而为一,他今日对丽儿的迷恋,其实正是他对“过去”的迷恋。如此,在他不自觉中,“过去”的魅影统摄着他——“灵”的胜利。这期间,“肉”也起来反抗,企图将王雄拉往相反方向:那“肥壮”“肉颤颤”的下女喜妹,就是王雄体内的“肉”之象征。但“灵”的力量太强,挤压“肉”于一角,“肉”完全抬不起头,却想伺机报复。这种灵与肉的对峙对敌,白先勇在几句叙述中点出:
舅妈说,王雄和喜妹的八字一定犯了冲,王雄一来便和她成了死对头,王雄每次一看见她就避得远远的,但是喜妹偏偏却又喜欢去撩拨他,每逢她逗得他红头赤脸的当儿,她就大乐起来。
然而时间不能永驻,丽儿必须长大。入中学后的丽儿之影像,就开始不再能符合凝滞于王雄心目中那十岁的“小妹仔”之影像,而丽儿在实际生活上,开始脱离王雄,也是白先勇特意用外在现象,来投射王雄的内心现象。最后,当丽儿舍弃了王雄,也就是说,当“过去”舍弃了王雄,他的生活意义顿失,“灵”即衰萎。剩下的,只是空空的“现在”,只是肉体,只是喜妹。但他那被阉割了的“灵”,哪里肯就此罢休?他最后对喜妹之施暴,与自杀身亡,其实就是他的“灵”对“肉”之最后报复,最后胜利。可不是吗?他死后,灵魂岂非又回丽儿家里,天天夜里在花园里浇水,把那百多株杜鹃花,浇得像喷出了鲜血,开放得“那样放肆,那样愤怒”!
我们或可概括而言:王雄表之于外的行为,构成这篇小说的情节,王雄潜意识的心理状态,则是这篇小说的主旨含义。
王雄对丽儿的爱情,不是一般男女之爱,而是他不自觉中对“过去”的执着(Obsession)。也就是说,他对“小妹仔”,对往日简朴生活,特别对年轻时候纯真的自己之无限眷恋与痴迷。他用全部生命力量设想抓住的,与其说是丽儿的感情,不如说是丽儿的童真气息所能给他的“回到过去”的幻觉。如此,卫护丽儿的“童真”(Innocence),使之永久存在,成为王雄生活的惟一使命,全部意义。而这种抽象的,精神上的“卫护”,在小说里以实际生活中对肉身的卫护,来表征,来具体化。如此,王雄被作者安排为丽儿家的男佣,服侍陪伴丽儿,保护她上下学。如此,作者让叙述者以略带幽默的口吻,把王雄送丽儿上学的三轮车,比喻为一辇“宫车”,把王雄比喻为“护驾卫士”:
王雄把他踏的那辆三轮车经常擦得亮亮的,而且在车头上插满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绒球儿,花纸铰的凤凰儿,小风车轮子,装饰得像辇宫车一般。每次出去接送丽儿,王雄总把自己收拾得头干脸净的,任是大热天,也穿戴得体体面面,当丽儿从外头走进大门来时,扬起脸,甩动着她那一头短发,高做得像个小公主一般,王雄跟在她身后,替她提着书包,挺着腰,满面严肃,像足了丽儿的护驾卫士。
用绒球花纸等玩物装演车子,是十分幼稚的儿童游戏。王雄这种完全不适合他年龄的行为,正反映出他欲停留在纯真童年的心理状态。与丽儿在一起,沉浸在包围着她的纯真童稚气氛中,王雄觉得安全快乐,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