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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双奶子先便擂到你脸上来了,也不过二十零点,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两只冬瓜奶,七上八下,鼓槌一般,见了男人,又歪嘴,又斜眼。我顶记得,那次在菜场里,一个卖菜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犯着了她,她一双大奶先欺到人家身上,擂得那个小伙子直往后打了几个踉跄,噼噼叭叭,几泡口水,吐得人家一头一脸,破起嗓门便骂:干你老母鸡歪!那副泼辣劲,那一种浪样儿。
这样活泼生动的描写,不仅把人物勾画得栩栩如生,同时也酿造出一种有点夸张滑稽的语气,反映出叙述者日常的生活态度。
白先勇是如此一个写实能手,但他并不单单为了写实目的而写实。有些作家,甚至是十分伟大的作家,例如法国写实大师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景物,逼真不过,气势磅礴,令人叹为观止。可是一大堆的描述部分,可以和故事脱离,独立存在,不与情节动作或小说主题发生关联。这却是现代小说写作的一大忌讳。
我们如果把《花桥荣记》这篇小说,硬邦邦地解释为卢先生的故事,则作者让老板娘噜噜苏苏道出自己生活琐事,又介绍描写李老头子、秦癫子等广西同乡顾客,就好像也犯了巴尔扎克的毛病。小说六节中的第一节,事实上就和卢先生毫无关系。可是老板娘这些好似无谓又无目的的絮聒,实际上都是有作用的。
贯联这篇小说的大小细节,使之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便是“今非昔比”的主题意识。这一主题意识,从小说的开头,一直穿流到小说的末尾。试看小说开始几句: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
再看小说结尾几句:
我好指(照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口子上。
如此,小说以爷爷的花桥荣记开始,又以爷爷的花桥荣记结束。首尾都是有关花桥的光荣过去的记述,难怪作者取名为《花桥荣记》。小说的起点和终点,如此好似合在一起,比如绕一个圆圈,又回返到原来的地方。而循着情节的圆周,潜流于内的,就是“想当年”的感慨意识和乡愁意识。
确实,这一主题意识,即“今不如昔”的感触,在小说里一再起伏出现。我在这篇论文开头,已经提过,《花桥荣记》一篇,采用比较明显的方式呈示主题。我们确可轻易从文中拾得一大把今昔对比的明显例子。小说开头,在介绍爷爷那家“谁人不知?那个不晓?”的花桥荣记之后,叙述者很快就指出:“我自己开的这家花桥荣记可没有那些风光了”。而她现在这么个“春梦婆”,当然不比在桂林时那“有名的美人”。来饭店包饭的李老头子,“从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说是城里的房子,他占了一半”。可是现在流落在台北,又老又病,被儿子遗弃,最后上吊一死,另一个秦癫子,“在广西荣县当县长时,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可是现在,在市政府调戏女职员,被开除,又去摸一个卖菜婆的奶,吃一重棍,打得他额头开花,最后跌进阴沟里淹死。老板娘一心向往代表“过去”的桂林,瞧不起代表“现在”的台北:
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胎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我已提过,就卢先生而言,“今”与“昔”的界线,是他来台十五年后理想之破灭。而我已详细讨论,理想破灭之前之后的他,是怎样的相反不同。就再以他带领学生过街这同一件事,来比较今昔:从前他极有耐心,像一只温驯的、会带小鸡的公鸡;后来他变得暴躁易怒,甚至动手打人。卢先生之前后判若二人,当然就是这篇小说今昔对比主题的最有力的呈现。
小说结尾,老板娘很偶然的看到一幅卢先生少年时期和罗小姐合照的相片。“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这样年轻纯洁的模样,和老板娘初见卢先生时所见的“一头头发先花白了……眼角子两抓深深的皱纹”之模样,之间就已有一大段差距,如果我们再拿他堕落以后染发抹膏的小丑模样来相较,这一尖锐对比,刺激得令人心酸。过去,卢先生心灵恋爱的罗家姑娘,长得“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凤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这样一个昔日的女孩,和今日他的肉体终于姘上的“肉弹弹”泼辣浪妇,真是有天地的差别。
总而言之,作者在这篇小说里,表达“今昔对比”主题的方式,是多方面进行的:
一、藉卢先生的故事来呈现主题。
二、藉叙述者本人的身世遭遇来呈现主题。
三、藉李老头子、秦癫子等配角遭遇来呈现主题。
四、藉叙述者的唠叨和她对人对事的主观评语来呈现主题。
而今与昔的对比,就是肉与灵的对比,就是俗垢与纯净的对比。由于时光不断流逝,不肯暂停,没有人能长保青春,不受年岁的腐蚀污染,花桥荣记位于“长春”路底。卢先生在“长春”国校教书,当然是作者有意的反讽。
另有一点,也顺便说一下。像这篇小说的这样一个结尾内容,即以一张年轻时的照片来引发今昔之感,如果处理得不好,很容易流于“感伤过度”(sentimentality)。白先勇却十分机巧地回避了这个陷阱。他回避的妙法,是用叙述者的现实态度,来中和题材的感伤性,我说过,老板娘来卢先生住所的动机,完全现实,便是想拿卢先生的东西,来抵押他欠的饭钱。她看到这幅照片,全是出于偶然的。她根本无意寻找“纪念品”。而她对这幅照片发生兴趣,也只因相片的背景,恰好是桂林水东门外的花桥。尽管她很仔细的检视相片里的两个后生(如此我们才见到卢先生少年时的样子,而得以比较今昔),并对这一对桂林出身的少年男女之长相“不由的暗暗喝起彩来”,可是她对照片人物的这份兴趣,是一时的,鉴赏性的,无关痛痒的。要不是里面的背景,能让她日后向广西同乡炫示自己的过去,夸耀她爷爷那家“招牌响当当”的花桥荣记,那么,卢先生房里就是真的“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搜不出”,她也不会想到要把这幅照片带走的。
其实,说起来,不仅是小说结尾,而是卢先生的整个悲剧故事,单就题材本身来说,过于感伤化(sentimental),过于戏剧化(melodramatic)。白先勇却十分巧妙地藉由叙述者现实、轻松、风趣的“语气”或“语调”(tone)控制抵挡住这两种趋向。大凡一个小说作者,写作成败的主要关键,不在于选用什么样的题材,而在于如何处理他所选用的题材。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之喜剧成分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并不是纯粹的喜剧小说,但却是《台北人》里惟一具有真正喜剧色彩的一篇。在我们讨论过的三篇《台北人》小说里,我们多少也可找到喜剧之层面,然而,《永远的尹雪艳》之诙谐语言,表达的是人类在死神面前的无助无能;《一把青》里朱青与空军小伙子打情骂俏的喜闹场面,衬现的是她丧失灵性,前后判若两人的悲哀;《岁除》里赖鸣升喝醉酒表演打拳,引得众人大笑,却使读者倍加心恸于他的绝对孤立,无人了解。如此,这三篇小说所呈现的那么一点喜剧面,其实是一种伪装,一种掩饰,目的在于反衬加强故事的悲剧性。
惟独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喜剧表现不是伪饰,不是作者利用来表达悲剧的工具,而是真正用来刻画金大班的性格的。惟独这一篇,故事的“轻松面”不但足以和“严肃面”抗衡 ,甚而超越压盖之。
从这篇小说的“语气”(tone),我们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在写此篇时的相当轻松的心情。这和《岁除》大异;我们读赖鸣升的故事,会感觉到作者的心情十分沉重。主要是因为这两篇的主角很不相同:赖鸣升是个不肯接受现实,完全活在“过去”的悲剧性人物,十分令人怜悯;金大班却是一个很能接受现实 ,很会照顾自己,因而根本用不着别人怜悯的女人。换言之,因为金大班异于《台北人》里绝大多数的主角,不是一个悲剧人物,所以作者能够以轻松愉快的笔触,描写她,述说她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一点,即作者对金大班的喜剧性之看法与态度,和金大班对自己、对人生的看法态度,十分相近,可以说是吻合为一。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作者在这篇小说里 ,不单用客观叙述法,而一再钻进主角的意识;也就是为什么作者如此自由自在出入于金大班的意识,客观主观兼用,却能保持语调之一致。
白先勇对朱青是“怜惜”,对赖鸣升是“敬爱”,对金大班,则是十分的“喜爱”。整篇小说调侃活泼的语气,使我们知道 ,作者觉得金大班这个人有趣,可笑,可爱,可亲。事实上,金大班很可能是《台北人》全集里最有人味的一个角色。
然而她却是个如此俗气不堪,满嘴下流话的女人!这,当然,和她的生活环境有密切关系。她当了二十年舞女。以前在上海百乐门,现在在台北夜巴黎。她接触的客人 ,不是尹雪艳所接触的高雅上流社会人士,却多是一些满身铜钱臭味,来舞厅“花钞票”的中产阶级生意人。而一般“货腰娘”,最大的梦想,也就是钓得一头金龟,嫁给有钱的商人。金大班倒不那样“饿嫁”,年轻的时候放弃了许多机会,然而年已四十的她,知道不能久等,到底找了个户头,即将下嫁六十大几的富商陈发荣。这篇小说,写的就是金大班在“夜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