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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再使一点儿劲,”儿子说,“我们这是最后一次来给你录音,你就给孙儿们说些啥子吧。”
“要是你能念一段毛主席语录,那就再好也不过了。一个简短的句子,或者,一句革命口号也成,来吧!孩子们将会晓得,他们的爷爷不再是一个反动分子,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儿子大声说着,仿佛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录音师。
一阵微微的颤抖掠过了牧师的嘴唇,几乎难以发现,但是他的嗫嚅却听不见。在一分钟期间,他不知在喃喃地说着什么,反正谁都听不明白。即便连那个老妇人,她也承认听不懂他的话。
然后,他又昏迷过去。
42.用巴尔扎克找到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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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儿子倒回了磁带,全家人又一次听着这神秘的信息。
“这是拉丁语,”大儿子说道,“他在用拉丁语做他最终的祈祷。”
“这才是他。”老妇人说着,用一块手绢轻轻地擦着老牧师被汗水浸湿了的额头。我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朝门口走去。就在这一时刻,出于纯粹的偶然,我突然发现了那
个妇产科医生的身影,他穿着白大褂,从门口走过,恰如一次菩萨显灵。就像在电影的慢镜头中那样,我看到他最后吸了一口烟头,然后,慢悠悠地把烟从嘴里吐出,扔掉烟蒂,消失了。
我急忙穿越病房,撞翻了一只酱油瓶,被地上一只空锅绊了一脚。这一眨眼工夫的耽误实在是要命,等我冲到走廊中时,已经太晚了,医生早就不在那里了。
我挨着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他,见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那个医生。最后,一个病人用手指头给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我看见他走进了那里,那个单人病房。听说,那里头送进来一个工人,是红旗机械厂的,被机器切掉了五根手指头。”
走近那个房间时,我听到一个男人痛苦的号叫声,尽管房门紧闭着,那哭叫声还是传了出来。我轻轻地推了一下房门,门毫无抵抗就悄悄地开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医生正在给受伤的工人包扎,那工人坐在床上,脖子挺得僵僵的,脑袋向后仰着,靠在墙上。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光着上身,肌肉发达,脸色黧黑,脖子粗壮。我走进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关上。他那血淋淋的手只包了薄薄的一层纱布,白色的纱线上满是鲜红的血,血一滴一滴地流下来,落在放在床边地上的一只搪瓷盆里,滴答滴答的流血声混杂在他的呻吟中,像是一座走得不稳的挂钟发出的声音。
医生满脸倦容,失眠引起的,就像我上一次在门诊室里看到他时那样,但是,他已经不那么漠然,不那么“遥不可及”了。他展开一大卷纱布,为工人包扎着受伤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在场。我的羊皮袄对他不产生任何的效果,因为他不得不专心致志地忙于紧急处理。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点燃。然后,我走近病床,以一种几乎可说是潇洒大方的动作,把那支香烟——我仿佛把它看成我那个小裁缝朋友可能的救星——塞到医生的嘴里,不,是塞到他的双唇之间。他朝我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一边继续包扎着,一边吸着烟。我又点燃了另一支香烟,把它递给受伤者,他用他的右手接过。
“帮我一下,”医生对我说,并递给我一段纱布的头,“把它捏紧了。”
我们分别站在床的两边,把纱布朝自己这边拉紧,这架势就像是两个人正在用一根绳子捆扎什么行李。
流血减慢了,受伤者不再呻吟。那支香烟落在地上,他突然就睡着了,医生说,麻醉开始起作用了。
“你是哪一个?”他问我,一边问,一边不停地为那只手包扎上纱布。
“我是在省医院工作的一个医生的儿子,”我对他说,“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他叫啥名字?”
我本来想告诉他阿罗的父亲的姓名,但是,我父亲的姓名早已脱口而出。接下来的,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感觉到,他不仅认识我的父亲,而且还知道他的政治挫折。
“你找我想要做啥子?”他问我。
“是我的妹妹……她遇上了一个麻烦……月经有些问题,有几个月没来月经了。”“这是不可能的。”他冷冷地对我说。
“为啥?”
“你父亲没有女儿。你走吧,你这个撒谎的人!”
说这最后两句话时,他并没有高声地嚷嚷,也没有用手指头指着门口,但是,我能看出来,他真的是生气了;他真该把烟头扔到我的脸上。
我的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走了几步之后,我朝他转过身子,我听到自己对他说:
“我建议我们来一个交易:假如你能帮助我的朋友,她将会感激你一辈子,我还会给你一本巴尔扎克的书。”
突然听到巴尔扎克的名字,他的心里感到了多大的震惊啊!因为眼下这一时刻,他正在县医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在这个离巴尔扎克的世界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一只受伤的手做包扎。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犹疑之后,他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已经对你说过,你是一个撒谎的人。你怎么可能有巴尔扎克的书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脱下了我的那件羊皮袄,把它翻过来,给他看我抄写在光羊皮上的巴尔扎克小说;皮袄上的墨迹比起以前来,已经变得有些淡了,但是依然还能认读。
他一边开始读手抄的小说,或者不如说,他一边做着笔迹的鉴定,一边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支。他抽着烟匆匆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傅雷先生的译本,”他喃喃说道,“我认出了他的文笔。他跟你的父亲一样,可怜的人,成了一个阶级敌人。”
这句话让我激动得哭了。我很想止住我的哭声,但是,我做不到。我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大哭”起来。那些眼泪,我相信,不是为小裁缝,也不是为我要完成的使命而流的,而是为了我并不认识的巴尔扎克的译者而落的。这难道不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奖赏、最大安慰吗?
在这一瞬间,我感到的激动甚至令我自己都万分惊讶,直至今天,它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甚至让这一邂逅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都黯然失色。
43.故事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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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之后,礼拜四,由这位兼科医生和文学爱好者约定的日子,小裁缝装扮成一个三十岁的妇女,脑门上围了一条白布巾,迈过了手术室的门槛,而与此同时,因为让她怀上了孕的事主还没有回天凤山呢,我便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了三个小时,被门后面传来的各种声响弄得提心吊胆:遥远的、模糊的、沉闷的声音,水龙头的流水声,一个陌生女人尖利的喊叫声,女护士们听不见的低语声,匆匆的脚步声……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最后我被允许进入手术区时,那位妇产科医生正在一个充满了苏打水气味的大房间里等着我,房间的尽头,小裁缝坐在一张床上,正在一个女护士的帮助下穿衣服。
“告诉你吧,肚子里是一个女娃儿。”医生悄悄地对我说。
他嚓地一下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香烟,开始抽烟。
除了我当初答应的,即那本《于絮尔·弥罗埃》之外,我还给了医生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那个时代中我最爱的一本书,同样也是那位傅雷先生翻译的。
尽管刚刚动了手术,行走有些困难,小裁缝走出医院那一刻的轻松心境,真有点像一个本来受到威胁要被判处无期徒刑、现在却被认定无罪而离开法庭的人。
小裁缝拒绝在小旅店中休息,她坚持要去公墓中看一看,看看两天前刚刚埋葬在那里的那个牧师。在她看来,正是这位牧师把我引向了医院,并以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下了我跟妇产科医生的邂逅。我们用剩下的几个钱,买了两斤橘子,作为祭品摆在他的坟前。这是一座水泥砌的、微不足道的甚至是小里小气的坟。我们很遗憾不懂拉丁语,无法用这种语言,用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过的这种语言,为他做一次追悼祈祷,请求上帝保佑他,或者诅咒他一生扫大街的不幸命运。我们再三犹豫着,不敢在他的坟前发誓,有朝一日要好好学一学拉丁语,然后再回来用这种语言跟他说话。经过一阵长时间的争论,我们决定不学拉丁语了,因为我们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课本(兴许还得去四眼父母那里再尝试一次新的偷窃),而且,尤其是,不可能找到一个能教拉丁语的老师,在我们这个地方,除了老牧师,还没有任何一个中国人懂得这门语言。
在老牧师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姓名和生卒年份,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关于他个人生命的任何信息了,也没有一个字提到他的宗教活动。只有一个十字画在上面,是一个红颜色的普通十字,就仿佛他生前曾是一个药剂师或者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