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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交谈
时,一方只要开腔,另一方就知道是在同自己讲话,从不需喊应了对方再开言。而
公共场合,从不论翁婿关系,一个叫陶书记,一个叫隐达同志。久而久之,他俩之
间从称谓到感情都有些说不准的味道,公也不像,私也不像。
关隐达说,病就怕拖,是不是马上动身?
陶凡点了点头。
王嫂早已将衣服、用具清理妥当。夫人望着陶凡,意思是就动身吗?陶凡看了
下壁上的钟,说,隐达他们刚进屋,稍稍休息一下吧。
关隐达望望窗外,立即明白了陶凡的心思。他知道陶凡想等天彻底黑下来再动
身。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陶凡的人其实是关隐达。但他的聪明在于把一切看破了的
事都不说破。王嫂听说还要坐一会儿,就沏了两杯茶来。关隐达喝着茶,又一次欣
赏起壁上的《孤帆图》来。他一直敬佩陶凡的才气。在他跟陶凡当秘书的时候,黄
永玉老先生来过地区,同陶凡一见如故,竟成至交。据说事后黄先生谈起陶凡,讲
了两个“可惜”。凭陶凡的品格和才干,完全可以更当大任,可惜了;凭他的才情
和画风,本可以在画坛独树一帜,可惜了。但是,真正能破译陶凡画作的,唯关隐
达一人。就说这《孤帆图》,见过的行家都说好,却并不知其奥妙所在。那些下属
们则多是空洞的奉承。有几个文化人便用“直挂长帆济沧海”来作政治上的诠释,
就像当年人们按照政治气候牵强附会地解读毛泽东的诗词。陶凡却总笑而不置可否。
关隐达知道,这其实是陶凡最苦涩的作品,是他内心最隐秘之处的宣泄,却不希望
任何人读懂它。这差不多像男人们的手淫,既要宣泄,又要躲藏。关隐达有次偶然
想到这么一个很不尊重的比方,暗自连叫罪过罪过。
原来,陶凡是前任省委书记的老下级。当年省委书记在省一化工厂任一把手的
时候,陶凡是那里的高工。书记出山后,从一化工带出了一批干将,陶凡又是最受
赏识的。那几年时有传言,说陶凡马上要进省委班子。后来,省委书记因健康原因
退下来了,只在北京安排了个闲职,却仍住在省城。外面传说那位省委书记的身体
很好,最爱游泳。而他常去的那个游泳馆突然因设备故障要检修,三个多月都没有
完工。陶凡便明白自己可能要挪地方了。果然有了风声。偏这时,中央有精神说稳
定压倒一切。他便这么稳定了几年,一转眼就到退休年龄了。这几年,他的权威未
曾动摇过,但他知道,许多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他退休。正是在这种不能与人言说
的孤独中,他作了《孤帆图》,并题曰:孤帆一片日边来。帆者,陶凡也。关隐达
深诸其中三昧,所以从来不对这个作品有一字实质上的评论。
天完全黑了下来,陶凡说走吧。
临行,陶凡又专门交待王嫂,说明天早晨,地委办还是会派车来的,你就说我
们已走了半个小时了。
县委办王主任同医务人员早在关隐达家里等着了。一介绍,方知医院来的是高
院长、普内科李主任和护士小陈。因为发烧,陶凡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人,却注
意到了三位医务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这让他满意。为了不让人注意,关隐达专门
关照过。陶凡本已支持不住了,仍强撑着同人握了手,说辛苦同志们了。
诊断和治疗处理都很简单。关隐达夫妇的卧室作了陶凡的病房。李医生说他同
小陈值通宵班,其他人都可以去休息了。高院长坚持要留下来,陶凡说晚上没有别
的治疗了,大家都去。只需换两瓶水,林姨自己会换的。关隐达说还是听医生的。
于是按李医生的意见,只留他和小陈在床边观察。
关隐达留高院长和王主任在客厅稍坐一会儿。先问高院长,问题大不大?高院
长说没问题的,只是年纪大了,感觉会痛苦些。但陶书记很硬朗,这个年纪了,真
了不起。王主任也说确实了不起。
关隐达特别叮嘱说,我还是那个意见,请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他老人家德高
望重,外界要是知道了,他不得安宁的。高院长你要把这作为一条纪律交待这两位
同志。
高院长说,这两位同志可靠,关书记放心。
关隐达又同王主任讲,你们县委办就不要让其他同志知道了。也不用报告其他
领导同志。
王主任说,按关书记意见办。但培龙同志要告诉吗?
这话让关隐达心中不快。这个老王,他这话根本就不应该问!到底见事不多。
刘培龙同志是地委委员、县委一把手,什么事都不应瞒着他。岳父这次来虽是私人
身份,但在中国官场,个人之间公理私情,很难分清。美国总统私人旅行,地方官
员不予接待。而中国国情不同。所以要是有意瞒着刘培龙同志,就显得有些微妙了。
副书记同书记之间微妙起来,那就耐人寻味了。关隐达也早想到了刘培龙这一层,
他原打算相机行事,但没有必要马上告诉他。可这不该问的尴尬话偏让老王问了。
关隐达毕竟机敏过人,只沉吟片刻,马上说,培龙同志那里,我自己会去讲的,你
就不必同他提起了。
安排周全后,已是零时。陶陶让妈妈同儿子通通睡,她两口自己睡客房。临睡,
关隐达说,明天告诉通通,不要出去讲外公来了。陶陶忍不住笑了,说你比老爸还
神经些,他们幼儿园小朋友难道还知道陶书记瓷书记不成?
陶凡这个晚上很难受,一直发着高烧,头痛难支。直到凌晨五时多,高烧才降
下来。这时,输液瓶里的药水渐渐让他遍体透凉,竟又发起寒来。护士小陈只得叫
醒关隐达夫妇,问他们要了两个热水袋,一个放在陶凡药液注人的手臂边,一个放
在脚边。少顷,身子暖和起来,但寒冷的感觉却在脑子里久索不散。又想起白天,
自己在秋风薄寒中抖索了两个多小时。陶凡也清楚,今天的事情,既不能怨天,也
不能尤人,只是小事一桩,但内心仍觉苍凉。
天明以后,病情缓解了,陶凡沉沉睡去。所有的人都退到客厅,不声不响地用
了早餐。
李医生说,现在没事了,但起码要连用三天药,巩固效果。醒来后,尽量要他
吃点东西。还要扶他起来坐一坐。躺久了最伤身子的。
李医生让小陈上午回去休息,下午再来接他的班。
上午十点多了,陶凡醒来。头脑清醒了许多,但浑身乏力。夫人和李医生都在
床边,见陶凡醒了,都问他感觉好些吗?想吃些什么?
陶凡摇摇头。
李医生劝道,不吃东西不行的,霸蛮也要吃一点。
陶陶这时也进来了。她今天请了假。
夫人交待女儿,熬些稀饭,有好的腌菜炒一点儿,你爸爸喜欢的。
想起来坐一会儿吗?李医生问。
好吧。
陶凡有点奇怪,自己轻轻两个字的声音竟震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是他以往生病
从来没有过的感受。是老了?是心力交瘁了?也许这次虽然病得不重,却病得很深
吧。这个道理西医是说不通的,只有用中医来解释。
按李医生的意见,先在床头放一棉被,让陶凡斜靠着坐一会儿,感觉头脑轻松
些了,再下床到沙发上去坐。
陶凡双手在胸前放了一会儿,便无力地滑落在两边。整个身子像在慢慢瓦解。
心想,老了,老了。
陶陶做好了稀饭和腌菜。陶凡下床坐到沙发上。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
下午,陶凡畅快了许多。躺了一会儿就要求下床坐着。睡不着,躺着反而难受
些。
这次跑到这里来,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培龙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必
须马上想个办法同刘培龙见面。时间越拖,尴尬越深。刘培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是县委书记中唯一的地委委员。让关隐达跟刘培龙当副手,陶凡自有他的考虑。可
如今,情况变了,刘培龙会怎样?
护士小陈被陶凡热情地打发走了。夫人一再表示感谢。小陈说应该的,不用谢。
每天三次肌注她会按时来的。
夫人和女儿陪陶凡说话。陶陶尽说些县里的趣事儿,有几回笑得妈妈出了眼泪
水儿,陶凡也打起哈哈来。陶凡听着她们母女说笑话,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同刘培
龙见面。只怕最迟在明天上午。
关隐达准时下班回来,全家人开始用餐。陶凡的晚餐依旧是稀饭腌菜,还喝了
几口素菜汤。席间,陶凡说,明天告诉刘培龙,只说我来了。陶凡只这么简单地交
待一句,没有多讲一句话。关隐达也正在考虑这事,只一时不知怎么同陶凡讲。他
担心陶凡不准备见刘培龙,那将使他很被动,不料陶凡倒自己提出来了。他真佩服
老头子处事的老道。
第二天上班,关隐达向刘培龙告知了陶凡的到来。刘培龙马上说,刚才兆林同
志打电话来,说陶书记来我们县了,要我搞好接待工作。我刚准备上你家去。
其实,刘培龙是昨天上午接到张兆林的电话。可他见关隐达并不同他提起,知
道其中必有原因,也不便问了。既然今天关隐达告诉了他,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一
下张兆林的电话,一则替张兆林卖个人情,二则也让你知道张兆林同他是经常电话
联系的。只是时间上要做点艺术处理了。
刘培龙马上随关隐达到家里去。陶凡正在教小外甥作画。陶陶专门替通通请了
假,在家陪外公。陶凡见刘培龙一进门,忙放下笔,摊开双手。你看你看,双手尽
是墨,都是小鬼弄的。把刘培龙伸出来的手僵在半路上。
夫人招呼刘培龙坐下,带通通进了屋。陶凡进卫生间洗了手出来,再同刘培龙
握了手。一边笑道,培龙同志,你们县里不欢迎我呀!
刘培龙两耳发热,不知陶凡指的什么。便说,刚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