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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刘狡黠地道,当领导的大事不糊涂,小事难得糊涂。
陶凡一路上交待小刘,从明天起,不要每天早晨来接了,有事他自己打电话给
值班室。小刘说还是照常每天来看看。陶凡说,不是别的,没有必要。小车很快到
了家,陶凡坚持不让小刘下车,小车便掉头下山了。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菜
去了。他已有好几年没有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下
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然
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小
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车前马后四年多,十多天前被派
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陶凡觉得小周不错,自己离任前应给他安排安排。小周下去
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
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
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一样。这他很理解,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
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些
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间的
混沌空间,很不是味道。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表了,
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慢习惯的。
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工嫂回来了。他便在小
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
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
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闹
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是
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有时
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口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说他有架
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觉应怎么名
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觉得自己不伸
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威风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这会儿,他坐
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感觉深表羞愧。难过了好一会儿,才意
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信,
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那种下
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却低了。
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又区分出
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里已开始用
一种水平视角看我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有人干脆称我
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哦,对了对了,
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
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了,我照样尊重别人。
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
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
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
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镇住了自己。这才发
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上
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溜溜
的文人气质在作怪!
王嫂买菜回来,见陶凡孤身一人站在院中,吓得什么似的。忙将菜篮丢在地上,
先跑去开了门,连问陶书记等好久了吗?又责怪自己回来迟了。陶凡说没事没事,
刚到家。进了屋,王嫂才看见陶凡的手包了手绢,问怎么了?陶凡只说没事没事,
进了卧室。王嫂是很懂规矩的,主人在家时,她从不进卧室去,只有陶凡夫妇上班
去了,她才进去收拾。这会儿她见陶凡有点想休息的意思,就不再多问了。
陶凡在床上躺下了。偏头看了一下壁上的石英钟,已是十点半了。这才知道自
己独自在门外呆了两个多小时。
夫人下班回来,见陶凡躺下了,觉得奇怪。怎么不舒服吗?老陶?
陶凡说没事没事,有点儿困。
他不想告诉夫人自己在屋外冰凉的石头上坐了两个多小时。说了,夫人也只会
怪他死脑筋,怎么不知道给她打个电话?他那微妙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能理
解,夫人也不可能理解。想到这里,一股不可名状的孤独感浸满全身。
陶凡渐渐地觉得头很重,很困,却又睡不着。到了中饭时分,夫人叫他吃饭,
他不想起来。夫人说还是吃点东西再睡吧,便来扶他。
夫人碰到了他的额头,吓了一跳。怎么这么烫?你不是发烧吧。又赶紧摸摸他
的手,摸摸他的背。老陶你一定是病了。
陶凡这才感到鼻子出气有热感,背上微微渗汗,心想可能是病了。毕竟是六十
多岁的人了,秋凉天气,在石头上坐两个多小时,哪有不病的?
夫人和王嫂都慌了手脚。
陶凡说不要紧的,家里有速效感冒胶囊,吃几颗,再蒙着被子睡一觉就好了。
夫人取药,王嫂倒水。陶凡吃了药,依旧躺下睡。
药有点催眠,不一会儿,陶凡竟睡着了。
夫人准备关门出来,又见了满是血迹的手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蹑手蹑脚出
来问王嫂,王嫂也不知道,夫人越发着急。又不能吵醒陶凡,只有眼巴巴地等。
大概个把小时,夫人听见卧室有响动,知道陶凡醒了。夫人轻轻推门进去,问
感觉好些了没有。陶凡眼睛睁开马上又闭上了。他觉得眼皮很涩很重,见满屋子东
西都在恍恍忽忽地飘荡。静一,只怕是加重了。声音轻而粗糙。
夫人早忘了血手绢的事,忙问怎么办?是叫医生来,还是上医院去?
陶凡只摆摆手,不作声。夫人不敢自作主张,站在床边直绞手。
陶凡想,现在万万不可住院,而且不可以让外界知道他病了。别人生病是正常
的事,可他陶凡偏不可以随便生病,尤其是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病。如今官当到一定
份上,就有权耍小孩子脾气,有权放赖,一遇不遂心的事就告病住院。到头来,假
作真时真亦假。我陶凡如今一住院,别人也不会相信我真的病了。即使相信我病了,
也会说我丧失权力,抑郁成疾!
陶凡满腹苦涩,却不便同夫人讲。见夫人着急的样子,就说,没事的。不要住
院,也不要让人知道我病了。同志们都很忙,要是知道我病了,都赶来看我,耽误
他们的时间,我好人也会看成病人的,受不了。真的没事的,只是感冒。
夫人说,总得有个办法老陶。百病凉上起,你也不是年轻时候了。夫人想起去
年老干部曾老,也只是感冒,不注意,并发了其他病,不得信就去了。她不敢把这
份担心讲出来,只急得想哭。
先捱一晚再说吧。陶凡说话的样子很吃力。
夫人只得告假护理。
陶凡总是闭着眼睛,却不曾睡去。太安静了,静得让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脑
子里的轰鸣声。伴随轰鸣声的是阵阵胀痛。
夫人从陶凡的脸色中看得出病情在加重。怎么办老陶?
陶凡说,好像是越来越难受了。我刚才反复考虑了一下,只有到陶陶那里去,
让隐达安排个医生在家里治疗一下。不要地委派车,要隐达来接。也不要司机来,
让隐达自己开车来。
夫人马上挂隐达县里的电话。县委办的说关书记正在一个会上讲话。挂了县工
商银行,找到了陶陶。一听说爸爸病了,陶陶听着电话就起哭腔。静一马上交待女
儿,爸爸讲的,要保密,不准哭。便按陶凡的意思嘱咐了一遍。
那边安排妥当,陶凡让夫人扶着,勉强坐起,喝口茶,清了清嗓子,亲自打了
吴秘书长的电话,老吴吗?我老陶。林姨记挂女儿跟外甥了,想去看看,要我也陪
去。我向地委报告一声,明天一早动身。不要你派车了,隐达同志有个便车在这里。
没事没事,真的不要派车,派了也是浪费。老吴,就这么定了。请转告兆林同志。
陶凡说是明天一早动身,其实他想好了,隐达一到,马上就走。隐达从他们县
里赶到这里最多只要一个半小时。
天刚摸黑,隐达夫妇到了。陶陶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大人面前仍有些娇气。见
爸爸病恹恹的样子,她跪在床边就抹眼泪。陶凡拍着女儿笑了下,就抬眼招呼隐达
去了。
关隐达俯身同陶凡握了一下手。他俩见面总是握手,而且握得有些特别,既有
官场的敷衍味儿,又有自家人的关切味儿。他俩在家里相互间几乎没有称呼。交谈
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