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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全海搬进了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杜善人租给人住的,三间小房,带个小院,小巧干净。西屋是老田头住着,老田头嫌唬农会下屋太大了,冬天烧火费柈子,自愿搬到这小屋。东屋就是郭全海的新房,农会为了他办事,特为分劈给他的。屯子里到处谈唠着郭、刘的喜事,在李大个子的屋子的房檐下,聚着一堆人,正在抽烟晒太阳,谈唠着屯子里的事,也谈起郭全海的喜事:
“是龙配凤呀。”
“男女两家,都没老人,小日子利利索索的。”
“听说是老孙头保媒。”
“你瞅不是那老家伙来了。”
老孙头来到人们的跟前,大伙围拢来,问这问那。上年纪的人们问道:
“还用不用开锁猪①呀?”
①满族风俗:生了儿女,要把名字写在红布上,藏于居室西墙锁神柜。姑娘出阁的那天,要从锁神柜里,把那写着她的名字的红布取去,叫做开锁。开锁时要用一只猪,或两只猪祭奠锁神,这猪就叫开锁猪,由男家送来。
老孙头说:
“用啥开锁猪?咱们郭主任不信这一套,西墙连锁神柜也没有安。”看到人们爱听他的话,他话就多了:“都要经过这一遭的。三十年前,我办事那天,老岳母非得要开锁猪不解。穷家哪有肥猪呀?光有小壳囊,就送个小壳囊过去,外加二升黄米,一升黄豆,一棒子烧酒。老岳母瞅着送来个小猪,就骂保媒的:‘说是双猪双酒,送来就是这么个玩艺。你这媒是怎么保的?你算啥玩艺?吃啥长大的?你妈生下你来光胡弄人的?’保媒的叫她这一骂,夹着尾巴就跑了,下马席①也没吃成。老岳母回头瞅瞅那小猪实在太小,就换上她猪圈里的一个大肥猪,牵进里屋,叫它冲西墙站住,叫我老伴冲西墙跪下,叩了三个头。傧相把酒往猪耳丫子上浇去。他们说:酒浇上去,要是猪耳朵动动,两口子就都命好,要是光晃脑瓜,不动耳朵,那就不好。他们把酒浇着猪耳朵,那肥猪说也奇怪,动一动耳朵,又晃一晃脑瓜。两样都来了一下。”
①新娘进门那天的酒宴。
李大个子插嘴道:
“那你两口子的命,不是又好又不好?”
老孙头回答:
“可不是咋的?赶二十九年大车,穷二十八年,到头看见共产党,才交鸿运。我这命可不是起先不好?现在呢,分了房子地,外加车马,外加衣裳,还当过评议,可也不坏了。”李大个子笑着说:
“对,你那开锁猪算是聪明到家,早就算出你的命来了。听,小喇叭响了,咱们快去帮郭主任的忙去。”
老孙头说:
“你们先去,咱还得去换换衣裳。”
人们都往郭家走。走事的人①来不少了。小院子里,拥挤不通。农会和妇女会的积极分子,郭、刘两家的远亲和近邻,都来道贺。老田头忙着在屋角的墙根前烧水,到屋里拿烟,沏茶,帮郭全海张罗外屯的男客。来一个客,他笑着迎接:
“快进屋吧。”
他笑着,好像自己的小子办事,进进出出,脚不沾地。两个吹鼓手在大门外,摆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那儿,一个吹着小喇叭,一个吹海笛②。三个大师傅忙成一团,灶屋的白濛濛的热气,从窗户上和门上的窟窿,一股一股往外冒,冒上房檐,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也融化了。门楣上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囍”字,两旁一副对联,用端端正正的字迹,一边写着:“琴瑟友之”,一边写着“钟鼓乐之”,这是栽花先生的手笔。
①贺喜的宾客。
②横笛。
吃过下晌饭,接新娘的大车载着两个媒人和接亲娘子出发了,吹鼓手也跟着去了。郭主任的小院子里,没有音乐,显得很寂静。天落黑时,新娘从白大嫂子家里动身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三马拉的胶皮轱轳车当中,上身穿着红棉袄,下边是青缎子棉裤,脚上穿着新的红缎子绣花鞋子,头上戴朵红绒花,后头跟着一辆车,坐着两个吹鼓手,四个老爷子和两个媒人。马的笼头上和车老板子的大鞭上,都挂着红布条子。
车子进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日头卡山了。新娘的车停在大门外。小嘎们都围拢去,妇女和男子也跟着上来,他们瞅着头戴红绒花,身穿红棉袄的刘桂兰,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刘桂兰低着头,脸庞红了。这红棉袄是分的果实,原来太肥,刘桂兰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妇女们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
“长眉大眼睛,瓜子脸儿。”
“还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红棉袄照的。”
“哪里,她臊红脸了。”
“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不假,这人品配上这衣裳,要算是咱们屯里的头一朵花了。”
刘桂兰听着妇女们闲唠和取笑,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吱。她穿的红缎子绣花单鞋,两脚冻木了。她伸直腿脚,想要下车,张景瑞笑着阻止她,闹着玩地说:
“别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呐。”
老孙太太叫一个妇女端杯水来,要刘桂兰喝。刘桂兰晃一晃脑袋瓜,老孙太太说:
“得喝呀,这是糖水,喝了嘴甜。”
刘桂兰红着脸说:
“要嘴甜干啥?”
老孙太太说:
“姑娘可别使性,这是老规矩,哪个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妇女把碗伸到刘桂兰嘴边,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现在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迷糊,手脚飘飘,像做梦似地,听人摆布。两只脚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罗盖上来了,她盼着这一切都快些完结,好让她下车,上灶屋去烤烤腿脚。这时候,又一个妇女端一盆水来,叫她洗手,老孙太太在一旁说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刘桂兰两手在盆子的温水里浸了一浸,又用那妇女递给她的毛巾把手擦于了。她伸开冻得要命的腿脚,正要下车,第三个妇女端一盆火来,通红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着细小的火花。刘桂兰寻思,这盆火来得正好,两只脚都快冻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妇女却要她烤手。
老孙太太在一旁劝说:
“烤一烤好呀,来个客热热乎乎的。”
刘桂兰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来,老孙太太说:
“别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来从大门外停着新娘大车的地方,经过院子当间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边的地面上,都铺着炕席和茓子。刘桂兰下车,在炕席和茓子上才迈上几步,冷丁听到人叫唤:“郭主任来了。”
刘桂兰听了,眼睛闪亮着,一种热热乎乎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这位连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了。他穿一件崭新的青直贡呢棉袍,戴一顶铁灰色呢帽,这都是老孙头替他借来,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着红色绸带和绿色绸带。脸庞直红到耳根,小嘎们叫道:
“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脸红的。”
接亲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着海笛,奏着喇叭。三张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点着两枝红蜡烛。闪亮的烛光在下晚的冷风里摇晃。五个红花瓷碗盛着五样菜:猪肝、猪心、白菜、粉条,还有鲜鱼,摆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红花。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上插着一枝香,还插着一杆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冲大门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桌子的四围。她们的眼睛老瞅着新娘,有时也看看新郎,她们肩挨着肩,手拉着手,评头论脚,叽叽嘈嘈地小声地吵嚷个不休:
“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红棉袄,样子多好看,多合身。”
“这红袄是杜善人小儿媳妇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艺巧着呢。”
“还用你说?她是咱们屯子里的细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头把手。”
刘桂兰听人当面议论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吱声。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们的话:“咱剪窗花还赶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妇女还是谈唠着:
“听老人说,拜天地都得穿红,要不,得愁一辈子。”“可不是?我过门那年,做不起红袄,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时候,穷人处处都为难。”
“这时候,穷人样样都好办。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门亲事,亲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黄了,农会垫上条被子,如今这儿媳可不娶到家来了?”这时候,有人说:天头太冷,还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
反对:子时没有到。第三个人说:等到子时,新娘脚要冻掉了。老孙头也说:“早拜天地,早生贵子。”吹鼓手吹打起来,仪式开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刘桂兰靠右,两人迷迷瞪瞪地,踏着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轻媳妇跑在先头,站在门口,等着新郎新娘的到来。她们笑闹着,议论着:
“看她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
“这有什么讲究?”
“右脚先迈,先养姑娘,左脚先迈,先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老孙太太赶上来叫道:
“新娘子,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不发。”
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咋的,刘桂兰脑瓜都懵了。没有听到老孙太太的叫唤,就迈进门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
“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先养小子。”
他们昏昏迷迷来到了洞房。老孙太太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边地上,叫道:
“让新郎上炕。”她指着高粱袋子添着说:“踩踩这个,步步升高。”挂在炕前的枣红花缎子幌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青年媳妇在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对抱孩子的媳妇,她们不说话,也不笑。刘桂兰坐在炕上,脚才慢慢不冷了。她低着头,想起老孙太太的这些规矩,忍不住笑着,郭全海和她,都不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