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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来,用皮鞋尖掏着雪块和土块,低头沉思着。只听他低声说道:“垮了,塌了,完了。”刘德山是他要在这屯子里拉拢的对象,如今他说:“蒋匪不抗打。”他走到下屋跟前,坐在门坎上,胳膊肘顶着波罗盖,支着头在想。张景瑞装着要小便,跑到大门外,看见小猪倌在门外放哨,他走过去低声地说:
“你知道谁在院子里吗?”
小猪倌提着扎枪回答说:
“知道,跑不了,你放心吧。”
韩老五坐了一会,又走一会,临了进屋,找着萧队长说道:
“我有事找你谈谈。”
萧队长说:
“好吧。”
萧队长立起身来,跟他挤出了人堆,走到农会的西屋。大会散了,人都回去了,他们还在谈。灯油点尽了,老万添到第三回,他们还在谈。小鸡子叫了,天头由灰暗转成灰白,又变得通红,老万醒来,听到韩老五的收尾的话:“插枪的地点也说了,人也都说出来了,再没有了,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人。‘八·一五’光复那年,我受‘先遣军’的指令,到这屯来过,下晚在我兄弟家里呆一宿,暗中联络好些家,都写上了。也到过刘德山家里。这人两面都怕。第二回叫人去找他,他不敢见面,上外屯去了。这都是实情,一句虚话也没有。我是做下对不起乡亲的事了,能宽大我,一定洗心革面,报答恩典,要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萧队长打发韩老五走了,但还不睡。他叫张景瑞立即带人去逮捕韩老五供出来的本屯的特务,又叫两个公安员带了韩老五的供词,和他供出的暗胡子的名单,连夜上县,交给公安局办理,外县特务的名单,和他供出的插枪的地点,由县委写成“绝密”件,派专人送往省里,转达公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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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萧队长又讯问了一天。下晚,农会正在举行丈地会议。大吊灯下,萧队长出现了。他开怀地笑着,大伙看得出,他是从心里往外涌出了欢喜。他跳到炕上说道:
“同志们,乡亲们,咱们斗垮了地主,封建威风算是扫地了。可是地主是明的,美蒋反动派还派了些特务,这玩艺是暗的。暗胡子不追干净,终久是害。前不几天,咱们抓回一个人,大伙都知道:就是韩老六的亲哥韩老五。审讯三宿,他没有说啥。这回担架队回来,他听到带回的前方胜利的消息,感到蒋匪是垮了,塌了,完了。他坦白了。”
一阵雷声似的鼓掌,有一袋烟工夫,还没有停止。待到掌声停息后,萧队长又说:
“他坦白他原先是日本特务,‘八·一五’后又变成了国民党特务。他说他听到李常有、刘德山讲前方的情形,讲国民党军队不抗打,注定很快要垮台,觉到没有指望了,这才决心坦白的。‘八·一五’以后,他到这个屯子里来过,利用亲友邻居,三老四少,磕头兄弟,和耶稣教门,进行活动,建立点线。”
老孙头插嘴:
“我早说过:‘野猪叫’不是好玩艺。”他管“耶稣教”叫“野猪叫”。
张景瑞顶他:
“你多咱说过?人家整出了特务,你来吹牛了。”
郭全海起来叫道:
“都别打岔,听萧队长报告。”
萧队长又说下去:
“他坦白了本屯的坏根,他说,头茬农会主任张富英是……”
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咳嗽一声,屋里起了骚扰了,有的快意,有的着忙,和张富英打过交道的,在他煎饼铺里有过交易的,和他相好的小糜子有过来往的,都吃惊着急。一个妇女问:
“他是啥呀?”
萧队长笑着说道:
“他是煎饼铺的老板子。”
听到这话,会场爆发一阵轻松的笑声,紧张的气氛,缓和得多了。但性急的人还是问道:
“倒是啥呀?”
“是不是坏根?”
萧队长说:
“他是半拉国民党,国民党特务的外围,国特的腿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几个声音同时问:
“谁呀?”
萧队长说道:
“李振江的侄儿李桂荣,是真正的特务,他的上级就是韩老五。”
没等萧队长说完,老孙头慌忙从炕上跳下地来,一面往外挤,一面说道:
“快去把他抓起来,狗日的原来是个卧底的胡子,谁敢跟我去?”
张景瑞笑着说道:
“还等你说呢。”
郭全海也带笑说道:
“等你这会子去抓,李桂荣早躦大青顶子了。”
一阵叫好声和鼓掌声以后,萧队长满脸笑容地说道:“毛主席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里说:‘现在……人民解放军的后方也巩固得多了。’这正是咱们这儿的情况。毛主席的军队在前方打了大胜仗,李常有、刘德山他们亲眼看到了。”
坐在炕沿的刘德山移开噙着的烟袋,点点头说道:
“嗯哪,胜仗不小,俘虏兵铺天盖地,搁火车拉呀。”萧队长接着说道:
“‘中央军’插翅也飞不过来了,除非起义,投降,或是做俘虏,他们别想过来了。”
刘德山抽一口烟,点一点头说:
“嗯哪,做俘虏,还能过来,咱们还能收容他。”
萧队长又说:
“在后方,卧底胡子也抠出来了。明敌人,暗胡子,都收拾得不大离了。往后咱们干啥呢?”全会场男女齐声答应道:“生产。”
萧队长应道:
“嗯哪,生产。”
妇女里头,有人笑了,坐在她们旁边的老孙头问道:“笑啥?”
一个妇女说:
“笑萧队长也学会咱们口音了。”
老孙头说:
“那有啥稀罕?吃这边的水,口音就变。”
萧队长接着说道:
“你们正开调整土地的会,这回要好好地分。这回分了不重分。地分好了,政府就要发地照。咱们庄稼院,地是根本。这回谁也不让谁,男女大小,都要劈到可心地,韩老五、李桂荣和半拉国民党不用你们操心了。咱们打发他们到县里去。现在分地吧。我提议咱们成立一个评议委员会。土地可不比衣裳,地分不好,是要影响生产的。”说完,萧队长走到外边,打发张景瑞带着介绍信,带五个民兵,押送韩老五、李桂荣和张富英上县。
萧队长打发他们走后,他又回来,坐在角落里,听大伙评地。人们三五成堆地议论。郭全海叫道:
“大伙别吵吵,先推评议。”
老头队里一个人说道:
“我推老孙头。”
刘德山媳妇说:
“我推白大嫂子。”
老初从板凳上跳起来说道:
“分地大事,尽推些老头妇女当评议还行?”
刘德山媳妇说:
“别看白大嫂子是个妇女,可比你爷们能干。早先她年年给地主薅草,哪一块地,她不熟悉?”
老孙头站起身来,用手指掸掸衣上的尘土说道:
“白大嫂子行,咱可不行。”
众人说道:
“别客气。”
老孙头不睬他们的话,光顾说道:
“咱推一个人,这人大伙都认识,咱们屯子里的头把手,是咱们的头行人,要不是他,韩老五还抓不住呢。”
小猪倌在炕上叫道:
“不用你说了,郭主任,咱们都拥护。”
往后,又有人提到李大个子和老初。李大个子又提到刘德山,引起大伙的议论。
老初说:
“他是中农,怎么能行呢?”
李大个子说:
“他可是跟咱们一个心眼。这回上前方,看到咱们军队,他心就变了。咱们这屯子里的地,数他顶熟悉,哪块是涝地①;哪块地旱涝保收;哪块地好年成打多少粮;哪块地在哪一年涨过大水,钓过大鱼,他都清楚。”
①容易被雨水淹没的土地。
大家又碰到个难题,到底能不能请中农来做评议?许多眼睛瞅着萧队长。萧队长起来说道:
“要问中农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地打烂重分。”
刘德山说:
“可以。”
老初问道:
“光说‘可以’,倒是乐不乐意呢?”
刘德山半晌不吱声,萧队长知道他不大乐意,就说:“这事慢慢再说吧。”
会议进行着,讨论往年分地的情形。萧队长随便挑个地主问大伙:
“你们说,唐抓子的地都献出来了吗?”
刘德山对地主的地最熟悉,他反问一句:
“唐抓子献了多少地?”
郭全海回答:
“九十六垧。”
刘德山摇头:
“他不止这些。”刘德山说着,又在心里默算一下子,说道:“他有一百二十来垧地。”
萧队长听到这儿,插进来说:
“照你说,他隐瞒地了?”
刘德山说:
“嗯哪,准有黑地。”
萧队长跟大伙提出了黑地的问题,给大伙讨论。妇女组里,刘桂兰站起来说:
“怨不得头年我给唐抓子薅草,一根垄老半天也薅不完。”萧队长吃惊地问道:
“头年他还叫工夫薅草?”
刘桂兰说:
“可不是咋的?一根垄那么老长,一垧地那么老大,三天薅不完,要是没有隐瞒不报的黑地,我就不信。”
白大嫂子也说,她给杜善人薅草,也是一样。给地主们打过短工、薅过草的妇女们都起来证明地主除开留的地,还有黑地,自己种不完,还是叫工夫,还是剥削人。检讨起来,往年因为地情不明,干部没经验,分地真是二五眼①。
①马虎,差劲,不行。
往年没收韩家的地以后,各家地主,都献地了,但都献远地,献坏地,少献地。给自己留的是好地、近地,而且留得多。加上隐瞒不报的黑地,地主依然是地主,还是暗暗把地租出去,吃租子,或是零碎叫工夫,剥削着劳金。
贫雇农里头,除了自己不敢要地的人家,其他各户分到的地,又坏、又远、又少、又分散。老田头分一垧地,劈做两块。一块是黄土包子地,在西门外;一块是好地,在北门外的黄泥河子的北边,送粪拉庄稼,得蹚水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