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是献过两回吗?”
老孙头接口道:
“你献过啥?头回拿出三副皮笼头,一个破马。不抠,你还不肯往外拿。二回张富英当今,他向着你,叫你拿出两床尿骚被,就挡了灾。你们家的金子元宝,都没露面。你有啥,咱们都摸底,你寻思民主眼睛干啥的?”
郭全海慢慢地说:
“你要不说呀,哼,咱们打是不打,抓你蹲笆篱子,还是能行的。”
群众听到这句话,都托了底,都敢说话了。老孙头说:“把他绑起来,送笆篱子关几天再说。”
民兵从自己的裤腰带上,解下捕绳,儿童团长小猪倌推着杜善人的肥胖的脊梁:
“这老家伙真坏,你不说,快滚进笆篱子去吧。”
这时候,南炕上杜家的女人和小嘎都哭起来,吵嚷和哭喊,闹成一片。杜善人脸上冒油汗,手联手,放在小腹边,冲南炕说:
“你们别哭了,你们一哭,我心就慌。”
小猪倌推着他走,一面说道:
“快走,别罗嗦了,你欠咱们穷人八辈子血债。这会子装啥?”
民兵说:
“‘满洲国’大地主,杀人不见血,咱们干活流的汗,有几缸呐。那时候,你心不慌,这会子,嚷心慌了。”
老孙头插嘴:
“‘满洲国’,在你家里吃劳金,鸡叫为明,点灯为黑,地里回来,还得铡草、喂马,还得给你儿她挑水搂柴火,还得给你娘们端灰倒尿盆,累躺倒了,讨一口米汤,也捞不着,你们还骂:
‘他害病是他活该。’这会子你心慌,也是你活该。”小猪倌着急地说:
“叫他快滚。”
杜善人抬手擦擦眉毛上的汗,慌慌乱乱说:
“你们别推我,我说,我说呀。”
郭全海挥手叫大伙别动,民兵齐声说:
“大伙消停点,听他说吧。”
里里外外,人们都不吱声了,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声响,光听见窗户外头,小家省子叽叽喳喳地叫着。杜善人喘一口气,眼睛往外瞅瞅,往南炕走,人们闪开道,他迈到南炕跟前,坐在炕沿上,缓过气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道:
“叫我说啥呢?真是啥也没有了。”
这一下,群众心里的火苗再也压不住,男女纷纷往前拥,小猪倌推杜善人道:
“起来,不准你坐。”
大伙推着挤着,又把杜善人拥到门边。老孙头说:
“我的拳头捏出水来了。”
民兵晃一晃手里的钢枪,叫道:
“大肚子没一宗好货,非得揍不解。”
南炕上,杜善人娘们哇地又哭起来,她小孙子也哭。郭全海这回也冒火了,冲南炕说:
“又没有揍他,你们哭啥?”
老孙头说道:
“哭也得把欠咱们的还清。”
民兵说:
“他这是胡弄人的,别中他的计。”
杜善人两手抬到胸前拱一拱:
“屯邻们,不看鱼情看水情,不看金面看佛面。”他说着,眼睛望望朱红柜子上的那一尊铜佛。这佛像有二尺来高,金光闪闪,满脸堆笑,双手合十,瞅着人间。老孙头一经提醒,瞅瞅那笑脸,他上火了。他记起了伪满“康德”十二年,在杜家吃劳金,赶大车。一个骒马在马圈里下个马驹子。正是四九天,又刮暴烟雪,老北风呼呼地叫着,小马驹子还来不及抱进屋时,就冻死了。杜善人把老孙头叫进里屋,逼他跪在铜佛跟前说: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
“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响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
“怎么样?”
老孙头波罗盖都跪麻木了,说道:
“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叮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胡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
“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①,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①干榆湿柳都难劈。
民兵说:
“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
“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
“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
“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鼻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哔哩啪啦响。郭全海说道:
“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①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①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好多声音回答说:
“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
“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
“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
“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地,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
“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郭全海又说:
“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嗒嗒往下掉。栽花先生说:
“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地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
“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
“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喯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
男女老少,你一言,我一语,把屋子里闹得热烘烘,也听不出来哪一句话是谁说出来的。郭全海扯大嗓门叫唤道:“大伙消停点,消停点。咱们挖地主财宝是要咱们的血汗财,是财宝还家。咱们穷人的劳动力造出了房子、粮食,外加金子、银子,都得要回来。”
屋里屋外,四方八面,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合在一块,像雷轰似地答应着:
“对,都得要回来。”
郭全海用他的叫哑了的嗓门冲栽花先生说道:
“你算一算,他的家当够不够还咱们的账?”
“不用算,差老鼻子呐。”
郭全海对大伙说道:
“杜善人的家当不够还咱们,这房子也是咱们的呐。自己的房子,咱们能清查一下,别乱套,加小心,别摔坏镜子,这都是咱们自己的了,别忙动手,咱们先说怎么处理他?”有一个人说:
“叫他去见韩老六。”
郭全海连连晃脑袋:
“那不行,他不是恶霸地主。”
又有人说:
“叫他净身出户,行不行?”
“叫他先挪到下屋。”
民兵催着杜善人和他家眷搬到下屋去。旁的男女都动手清查。
有的贴封条,有的落账,有的翻腾着东西。箱箱柜柜都给掀开。花纸天棚给扎枪头子捅几个窟窿,有人站在朱红漆柜上,头伸进天棚顶上,尘土都抖落下来。炕席炕毡,也都翻个过儿,尽是一些破破烂烂,扔半道也没人捡的东西,摔满一地和一炕。郭全海说:
“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