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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周立波)-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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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皮。”老孙头说着,把手里的貂皮递给萧队长看:“这有啥好?我看和狗皮猫皮差不究竟。庄稼人穿上去拉套子,到山里拉木头,嘎吱嘎吱,一天就破了。”
  “要是分给你,你要不要?”萧队长问。
  “分给我?要还是要,我拿去卖给城里人,买一匹马回来。”老孙头说着,陪萧队长观光这些看不尽的衣裳,和奇奇怪怪的应有尽有的东西。
  “看看这衣裳有多少件?”老孙头自己发问,又自己答道:“韩老六全家三十多口人,一人一天换三套,三年也换不完呀!看这件小狐皮袄子,小嘎也穿狐皮呀。这件小羊羔子皮,准是西洋货。”
  “西口货①。”后边一个人笑着,改正老孙头的话。
  ①长城西段诸口的皮货。
  “这是啥料子?”萧队长绕过皮衣堆,走到布匹堆跟前,拿起一板黑色呢质的衣料,问老孙头。老孙头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反问道:
  “你猜呢?”
  “识不透。”后面一个年轻人说。
  “这是华达呢。”另一个人说。
  “这叫哗啦呢,”老孙头说,“穿着上山赶套子,碰到树杈,哗啦一声撕破了,不叫哗啦呢叫啥?”
  他们一边走,一边谈,从一堆一堆、一列一列的衣裳杂物中间走过去。
  “这是啥?”萧队长提起一件蓝呢面子、青呢镶边的帐篷似的东西,问老孙头。
  “这是车围,”老孙头说,“围在车上的,财主家都有四季的车围。这蓝呢子的,是秋天用的,冬天是青色的,还带棉絮。风里雪里,小轿车围得严严的,一点不透风,在半道也像在家似的。”
  好些人都围了拢来,争看这结实的蓝呢子车围。
  “这是翠蓝哈达呢,清朝的东西。”老孙头说。
  “这家伙多硬实。”一个戴草帽的说。
  “这才是正装货呐。”一个戴着帽边搭拉下来的毡帽的人说。
  “做裤面多好。”一个光头说。
  “做啥都行,不知谁摊到。”戴草帽的说。
  分劈衣物的人还在往这车围上添些零碎的东西,老孙头说:
  “不要往这上放了。这家伙硬实,不用再添,添到别的堆上去。看那一堆,光一件娘们穿的花绸衫子,庄稼人要那干啥?庄稼人就是要穿个结实。花花绿绿的绸衫子啥的,瞅着好看,一穿就破。快添一件大布衫子上去,都得分得匀匀的。打垮大地主,都出了力呗。”
  他们走到了鞋子堆的旁边。
  “咱们走进鞋铺子里来了。”老孙头瞅着鞋堆说。三百多双靴子和鞋子,堆在一起,有男鞋、女鞋、皮鞋、胶皮鞋、太阳牌的长统胶皮靴、皮里子的长统大毡靴;大鞋铺里也还没有这样多现货。
  “怨我成年光着脚丫子呢,鞋子原来都给大地主窖起来了。”老孙头说,“这鞋子咋分?”
  管鞋子的老初说:
  “谁要,谁来领,一双双作价,不是论堆。”
  “衣裳不是配得一堆堆的吗?”老孙头问。
  “衣裳是谁家都要,一家一堆,鞋子啥的,也有要的,也有不要的,谁要谁来领。”
  “那咋算呀?”老孙头问。
  “比如你是一等一级,该劈五万,衣裳布匹一堆作价作四万,你还能领一万元的东西,领鞋子,领线,领锅碗瓢盆,领铧,领锄,缺啥领啥。”老初说。
  “这是谁兴的主意?”老孙头问。
  “郭主任。”老初说。
  “他脑瓜子真灵。领马行吗?”老孙头问老初。
  “咋不行呢?领马就不能领衣。”
  “走吧,咱们找郭主任去。”老孙头说着,邀着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走到郭全海跟前。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个子三天没有回家,三宿没有合眼了。赵玉林办完了农会的组织上的事情,也来帮着分东西。他们黑天白日都忙着,带领三四十个新积极分子,品等级,配衣布,标价钱,忙得没有头。但是他们都欢天喜地,像办喜事的人家的当家人似的。看见老孙头过来,大伙又笑闹起来。
  “老孙头,你要领啥?”郭全海迎面问他。
  “配啥算啥呗。”老孙头满脸笑着,嘴里这么说,眼睛却骨骨碌碌地老瞅着马圈。
  “给你这两个洋枕,老两口子一人睡一个,软软乎乎的。”郭全海从乱布堆里翻出一对绣花漂白洋布枕头来,伸给老孙头。这赶车的接在手里,眯着一只眼,瞅着上面的绣花,他说:“有红花,有月亮,还有松木。呵,瞅瞅,这儿,还有字哩。刘同志你识文断字,帮我念念。”说着,他把枕头伸到刘胜的眼前。
  “祝君快乐。”刘胜念着一个枕头上的朱红丝线绣的四个字。
  “哈哈。”老孙头大笑起来。“这倒是一句应景的话,光腚的人家劈了衣裳,缺吃的人家分了粮食,还不快乐?不用你祝,也都快乐了。再念念这一句是啥?”
  “花好月圆。”刘胜念着。
  “听不准。”老孙头说,眯一眯左眼。
  “花好是一对花才开。月圆是一轮月亮挂天头,分给你正好。”刘胜解释完了,笑着添一句。
  老孙头说:
  “一对花才开,送给我?我老孙头今年平五十,老伴四十九,说是一对花才开,这花算是啥花呀?老花眼镜的花吧?”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连萧队长也笑弯了腰。小王笑得连忙擦泪水。刘胜笑得连连晃脑瓜,差点把眼镜子晃落。赵玉林笑得嘴里尽骂着:“看你这个老家伙。”郭全海笑得捧着小肚子,连声说道:“这可把人乐坏了。”李大个子一边笑,一边拍拍郭全海的肩膀头说:
  “祝君快乐,祝君快乐。”
  老孙头早就不笑了,他是这样:人家笑,他就不笑,人家越笑,他越装鬼脸,眯眼睛,逗得人越笑。
  “这俩洋枕,我决不能要。”他说。
  “那你要啥?”郭全海止住笑问他。
  “我要那四条腿子的家伙。”老孙头说,眯着眼睛又瞅瞅马圈里的嚼草料的马匹。
  “这事好办,没有比这再好办的了。四条腿子的有的是,给你这炕桌,你数数腿子,直直溜溜的腿子,整整四条,一条也不缺。”郭全海说。
  “我要这炕桌干啥?我要那四条腿子的吃草嚼料的,我赶了半辈子外加半辈子的大车了,还没养活过牲口。”老孙头说。“你要牲口吗?”郭全海不闹着玩了,认真地说,“咱们回头合计合计,再告诉你。”
  到下晚,衣裳分完了。三大缸豆油、一大缸荤油,三百多斤咸盐,也都分完了。三百多户精穷的小人家,都得到了东西,三十六匹马和骡子,分给了一百四十四户无马的小户,四户分一匹,一家一条腿。老孙头分了一匹黄骟马的一条腿。韩家大院的上屋给农会做办公室。郭全海没有房子住,搬到了农会的里屋。老田头的三间草房被韩老六的牲口整坏了,就把韩家大院的东头的三间下屋赔给他。在这同时,又查出了韩老六五十垧黑地,分给缺地的人家。韩老六家的八只白鹅和二十只大猪都没有分劈。白鹅谁也不愿意要。
  “有钱莫买长脖子货。”老孙头说。
  “不要钱,送你。”郭全海说。
  “送我也不要,那玩艺儿吃的不老少,缺吃小户哪能喂得起?”老孙头说。
  二十只大猪不好分,有人提议都杀了,办一顿酒席,全屯小户都来欢天喜地吃顿翻身饭。赵玉林反对,说:
  “咱们翻身要翻个长远,大吃二喝,也不是咱们穷伙计的宗旨。猪搁在农会,到时候卖了,再去买马,现在咱们小户一户一条腿,到年备不住能多分一条,过年一家能分一匹囫囵个儿马,那不好吗?”
  “同意你这个意见。”郭全海首先响应说。
  “我也同意。”老孙头说。
  “大家同意,就这么的吧。”赵玉林这样一说,有些想要吃猪肉的人不好意思吱声了。
  事情办完了,郭全海当夜就搬进了韩家大院。老田头第二天才搬。
  全屯三百来户小户都分到了东西。缺穿的,分到了衣裳。缺铺缺盖的,分到了被褥。缺吃的,背回了粮食。几辈子没有养活牲口的人家,有了一条马大腿了。成年溜辈菜里连油珠子也没见过的人家,现在,马勺子里吱呀吱呀的,用豆油煎着干粮,外屋喷出油香了。
  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欢天喜地。有好些个人,白天乐得咽不下饭,下晚喜得睡不着觉。
  “这才叫翻身。”老大娘都说。
  “这才算民主。”老头们也说。
  “伸了冤,报了仇,又吃干粮了。”中年人说。
  “过好日子,可不能忘本,喝水不能忘了掘井人。”干部们说。
  “嗯哪,共产党,民主联军是咱们的大恩人。”积极分子说。“咱们不能忘情忘义呐。”
  屯子里是一片新鲜的气象,革命的气象。人们快快乐乐的,不知咋办好。张景祥分到一双太阳脾的长统胶皮靴,满心欢喜。他回想起来,伪满“康德”十二年,韩老六在一个下雨天,就是穿着这双胶皮靴,为了他在韩家井里担了一挑水,用靴尖狠狠地踢他三脚。如今,这靴子穿到他的脚上了,他快活,他高兴,嘴里不住地唱着关里的歌曲。天不下雨,他也穿着胶皮靴,在公路上溜达溜达,不走干道,尽挑泥洼子去踩,泥水飞在旁边一个人身上,他用袖子去替人揩泥。他的近邻,跑腿子的花永喜,分了一件妇女穿的皮大氅。他的左邻右舍去贺喜,大伙围着看大氅,七嘴八舌都议论起来。“正装西口货。”贺喜的人们中的一个说。
  “这可赶趟了①。”贺喜的人当中的另一个人又说。“那可不?”张景祥说,“你看,多好,多热乎,雪落不到身上,就化了。”
  “可惜是妇道穿的。”
  “娶一个呗。”一个人向花永喜提议。
  “找一个搭伙的②也行,”一个姓吴的提议,他老伴是搭伙来的,还带来一个能扛半拉子活的小子,他自己觉得是占了相赢③,别人都笑他,他想找花永喜做一个同伴。
  “拉帮套④也好。”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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