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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周立波)-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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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几部长篇小说最早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出版社等社出版的,现承蒙他们慨允一次性版权转让,才得以纳入本丛书,重新与读者见面。在此谨表示衷心的感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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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里的一个清早,太阳刚出来。地里,苞米和高粱的确青的叶子上,抹上了金子的颜色。豆叶和西蔓谷①上的露水,好像无数银珠似的晃眼睛。道旁屯落里,做早饭的淡青色的柴烟,正从土黄屋顶上高高地飘起。一群群牛马,从屯子里出来,往草甸子②走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的牛倌,骑在一匹儿马③的光背上,用鞭子吆喝牲口,不让它们走近庄稼地。这时候,从县城那面,来了一挂四轱辘大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杂着赶车人的吆喝,惊动了牛倌。他望着车上的人们,忘了自己的牲口。前边一头大牤子④趁着这个空,在地边上吃起苞米棵来了。
  ①西蔓谷即苋菜。
  ②长满野草的低湿地。
  ③没有阉的牡马。
  ④公牛。
  “牛吃庄稼啦。”车上的人叫嚷。牛倌慌忙从马背上跳下,气乎乎地把那钻空子的贪吃的牤子,狠狠地抽了一鞭。
  一九四六年七月下旬的这个清早,在东北松江省境内,在哈尔滨东南的一条公路上,牛倌看见的这挂四马拉的四轱辘大车,是从珠河县动身,到元茂屯去的。过了西门桥,赶车的挥动大鞭,鞭梢蜷起又甩直,甩直又蜷起,发出枪响似的啸声来。马跑得快了,蹄子踏起的泥浆,溅在道边的蒿子上、苞米叶子上和电线杆子上。跑了一程,辕马遍身冒汗,喷着鼻子,走得慢一些,赶车的就咕噜起来:
  “才跑上几步,就累着你了?要吃,你尽拣好的,谷草、稗草还不乐意吃,要吃豆饼、高粱。干活你就不行了?瞅着吧,不给你一顿好揍,我也不算赶好车的老孙啦。”他光讲着,鞭子却不落下来。辕马也明白:他只动嘴,不动手,其实是准许它慢慢地走。车子在平道上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走着。牲口喘着气,响着鼻子,迈着小步。老孙头扭转脸去,瞅瞅车上的人们。他们通共十五个,坐得挺挤。有的穿灰布军装,有的穿青布小衫。有的挎着匣枪,有的抱着大枪。他们是八路军的哪一部分?来干啥的?赶车的都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们会给他车钱,这就得了呗。他是昨儿给人装柈子①进城来卖的。下晚落在王家店,遇到县上的人来雇元茂屯的车,他答应下来,今儿就搭上这十五个客人。不管好赖,不是空车往回走,能挣一棒子②酒,总是运气。
  ①劈柴。
  ②一瓶。
  车子慢慢地走着,在一个泥洼子里窝住了。老孙头一面骂牲口,一面跳下地来看。轱辘陷在泞泥里,连车轴也陷了进去。他叹一口气,又爬上车来,下死劲用鞭子抽马。车上的人都跳下地来,绕到车后,帮忙推车。这时候,后面来了一挂四马拉的胶皮轱辘车,那赶车的,看到前头有车窝住了,就从旁边泥水浅处急急赶过去。因为跑得快,又是胶皮轮,并没有窝住。胶皮轱辘碾起的泥浆,飞溅在老孙头的脸上、手上和小衫子上。那赶车的扭转脖子,见是老孙头,笑了一笑,却并不赔礼,回头赶着车跑了。老孙头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泥浆,悄声地骂道:
  “你他妈的没长眼呀!”
  “那是谁的车?”十五个人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等个子问。老孙头瞅他一眼,认出他是昨儿下晚跟县政府的秘书来交涉车子的萧队长,就回答说:
  “谁还能有那样的好车呀?瞅那红骟马①,膘多厚,毛色多光,跑起来,蹄子好像不沾地似的。”
  “到底是谁的车呢?”萧队长又追问一句。
  见问得紧,老孙头倒不敢说了,他支支吾吾地唠起别的闲嗑②来避开追问。
  ①骟马即阉马。
  ②唠嗑即聊天。
  萧队长也不再问,催他快把车子赶出来。老孙头用鞭子净抽那辕马,大伙也用死劲来推,车子终于拉出了泥洼。大伙歇了歇气,又上车赶道。
  “老孙头,你光打辕马,不是心眼太偏了吗?”萧队长问。“这可不能怨我,怨它劲大。”老孙头笑着说,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的他的前额上,还有一点黑泥没擦净。
  “劲大就该打了吗?”萧队长觉得他的话有一点奇怪。“队长同志,你不明白,车窝在泥里,不打有劲的,拉不出来呀。你打有劲的,它能往死里拉,一头顶三头。你打那差劲的家伙,打死也不顶事。干啥有啥道,不瞒同志,要说赶车,咱们元茂屯四百户人家,老孙头我不数第一,也数第二呀。”
  “你赶多少年车了?”萧队长又问。
  “二十八年。可尽是给别人赶车。”老孙头眯起左眼,朝前边张望,看见前面没有泥洼子,他放了心,让车马慢慢地走着,自己跟萧队长闲唠。他说,“康德”①八年,他撂下鞭子去开荒,开了五垧②地。到老秋,收五十多石苞米,两个苞米楼子盛不下。他想,这下财神爷真到家了。谁知道刚打完场,他害起伤寒病来。五十来石苞米,扎古病③,交出荷④,摊花销,一个冬天,花得溜干二净,一颗也不剩。开的荒地,给日本团圈去,他只得又拿起鞭子,干旧业了。他对萧队长说:
  ①伪“满洲国”年号。
  ②一垧是十亩。
  ③治病。
  ④出荷,日本话,交出荷即纳粮。
  “队长同志,发财得靠命的呀,五十多石苞米,黄灿灿的,一个冬天哗啦啦地像水似地花个光。你说能不认命吗?往后,我泄劲了。今年元茂闹胡子,家里吃的、穿的、铺的、盖的,都抢个溜光,正下不来炕,揭不开锅盖,就来了八路军三五九旅第三营,稀里哗啦把胡子打垮,打开元茂屯的积谷仓,叫把谷子苞米,通通分给老百姓,咱家也分到一石苞米。队长同志,真是常言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咱如今是吃不大饱,也饿不大着,这不就得了吧?吁吁,看你走到哪去呀?”他吆喝着牲口。
  萧队长问他:
  “你有几个孩子?”
  老孙头笑了一笑,才慢慢说:
  “穷赶车的,还能有儿子?”
  萧队长问:
  “为啥?”
  老孙头摇摇鞭子说:
  “光打好牲口,歪了心眼,还能有儿子?”
  十五个人中间的一个年纪挺小的小王,这时插嘴说:“你老伴多大岁数?”
  老孙头说:
  “四十九。”
  小王笑笑说:
  “那不用着忙,还会生的。八十八,还能结瓜呀。”车上的人都哗哗地笑了起来,老孙头自己也跟着笑了。为了要显显他的本领,在平道上,他把牲口赶得飞也似地跑,牲口听着他的调度,叫左就左,叫右就右,他操纵车子,就像松花江上的船夫,操纵小船一样地轻巧。跑了一阵,他又叫牲口慢下来,迈小步走。他用手指着一个有红砖房子的屯落说:
  “瞅那屯子,那是日本开拓团。‘八·一五’炮响,日本子跑走,咱们屯里的人都来捡洋捞①。我老伴说:‘你咋不去?’我说:‘命里没财,捡回也得丢。钱没有好来,就没有好花。’左邻右舍,都捡了东西。有的捡了大洋马,有的捡了九九式枪②,也有人拿回一板一板的士林布。我那老伴骂开了:‘你这穷鬼,活该穷断你的骨头筋,跟着你倒一辈子霉。人家都捡了洋捞,你不去,还说命里无财哩。’我说:‘等着瞅吧。’不到半拉月,韩老六拉起大排③来,收洋马,收大枪,收枪子子,收布匹衣裳,锅碗瓢盆,啥啥都收走,连笊篱④都不叫人留。说是日本子扔下的东西,官家叫他韩凤岐管业。抗违不交的,给捆上韩家大院,屁股都给打飞了。我对老伴说:‘这会你该看见了吧?’她不吱声。老娘们尽是这样,光看到鼻尖底下的小便宜,不往远处想。”
  ①发洋财。
  ②一种日造枪。
  ③成立地主武装。
  ④在锅里捞东西用的家什,形如杓子,用柳条或铁丝编成。萧队长问:
  “你说的那韩老六是个什么人?”
  “是咱屯子里的粮户。”
  “这人咋样?”
  老孙头看看四周,却不吱声。萧队长猜到他的心事,跟他说道:
  “别怕,车上都是工作队同志。”
  “不怕,不怕,我老孙头怕啥?我是有啥说啥的。要说韩老六这人吧,也不大离①。你瞅那旁拉的苞米。”老孙头用别的话岔开关于韩老六的问话:“这叫老母猪不跷脚②,都是胡子闹瞎的,今年会缺吃的呀,同志。”
  萧队长也不再问韩老六的事,他掉转话头,打听胡子的情况:
  “胡子打过你们屯子吗?”
  “咋没打过?五月间,胡子两趟打进屯子来。白日放哨,下晚扎古丁③,还糟蹋娘们,真不是人。”
  “胡子头叫啥?”
  “刘作非。”
  “还有谁?”
  “那可说不上。”
  ①差不多。
  ②形容庄稼长得矮小,猪不用跷脚就能吃到。
  ③扎古丁即抢劫。
  看见老孙头又不敢往下说,萧队长也不再问了。他明白,上了年纪的人都是前怕狼,后怕虎,事事有顾虑。他望望田野,苞米叶子都焦黄,蒿子却青得漆黑。小麦也都淹没在野草里,到处都是攀地龙①和野苇子。在这密密层层的杂草里,一只灰色的跳猫子②,慌里慌张往外窜,小王掏出匣枪来,冲着跳猫子,“当当”给了它两下。他抡起匣枪还要打,萧队长说:
  “别再浪费子弹罗,用枪时候还多呢。”
  ①爬在地上的一种野藤。
  ②兔子。
  小王听从萧队长的话,把匣枪别好。车子平平稳稳地前进。到了杨家店,车子停下,老孙头喂好牲口,抽了一袋烟,又赶车上道。这会大伙都没说啥话,但也没有休息或打盹。老孙头接二连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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