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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我在当院里跪碗碴子,你忘了吗?”赵玉林看到有了帮手,恢复了勇气。
“你记错了吧,老赵哥?哪能有这事?”看见赵玉林敢于开口,韩老六起始有点儿吃惊,但立即把声音放得和软些,在“老赵”下边添一个“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赖他做过的事情。韩老六这一撒赖,使赵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没有,就能没有吗?我不跟你说,你到工作队去见萧队长。”赵玉林说着,原先不知不觉藏在背后的捕绳,如今又不知不觉露到前面来了。
“去就去呗。”韩老六意外地碰见赵玉林的强硬的态度,心里有些恐慌了,但嘴上还装硬地说道:“就是萧队长也得说个理。我姓韩的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谁来歪我不成,倒要问问老赵哥?”
“谁是你的老赵哥?”赵玉林说。
“咱们一个屯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长远了,彼此有些言语不周,照应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俩自己家里的事,你这么吵吵,看外人笑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走吧,走吧,”张班长切断他的话,“别噜嗦了。”“走吧,”赵玉林说:“这会来说这些话也晚了。在‘满洲国’,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说:‘六爷,痛得支不住了,看我们屯邻情面,饶我这一回吧。’当时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谁是你屯邻,你妈那巴子,’如今你倒说:‘远亲不如近邻哩。’我有你这个‘近邻’,劳工号没到,就摊到劳工,回来小丫也死了。”说到这里,赵玉林想起连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谁还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没有过呀,脚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呗。”韩老六说。
“你没有过?头次刘作非胡子队来了,你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①。二次邹宪民胡子队来攻打元茂屯,你叫他们从西门进,往街里打。胡子撤走,你家一根谷草也没丢,你这不是跟胡子勾连?再说,韩老七躦到哪儿去了?”赵玉林顶着韩老六问。
①摆香堂是青帮一种聚会的仪式,迎
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胡子来打街,我不是也打过枪吗?”韩老六勉强地说,对后一问题:“韩老七上哪儿去了?”他避开不答。赵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里十分恐慌,可还是故作镇定。
“你打的是朋友枪,朝天打的,谁还不知道。”赵玉林说。“你的枪在哪儿?”张班长听说他打过枪,立即追问他的枪。
“缴一面坡了。”韩老六说。
“他真缴了吗?”张班长转身问赵玉林。
“谁知道他。”赵玉林说。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老六用别的话岔开大枪的问答,他又回头对李青山说道:“你回去,说我到工作队去了,没啥。我不在屋,叫她们多加小心。”李青山走了以后,韩老六反催着大家:“快走吧,我倒正要见见萧队长,问问赵玉林你深更半夜,无故捕人,是依的哪儿的法律?你凭空诬告,你,哼!”
“你去告我吧。”赵玉林说,带着他走。
到了工作队,跟赵玉林去抓人的一些人,各自散了。小王随即把赵玉林拖到一个窗台下,问长问短。赵玉林说在半道碰见韩老六,和他干了一仗,谈到韩老六说他自己“脚正不怕鞋歪”时,小王哈哈大笑道:“真是人越丑越爱戴花。”萧队长也凑过来了,握着赵玉林的手,听他说完一切经过的情形以后,悄声要他就回去,多找对心眼的人,多联络些起小成年扛活的,穷而又苦的人,越多越好,等着开大会,跟韩老六讲理。最后萧队长说:“好,你先回吧。”赵玉林起身,把匣枪还给小王,迈步要走,萧队长又说:
“你别忙走,张班长,拿一棵大枪给赵玉林使唤。”张班长取来一棵三八大盖①,三排子弹,交给赵玉林,萧队长说:
“你得多加小心呀,老赵。”
韩老六一到工作队,就跟萧队长深深一鞠躬,萧祥撇开他跟赵玉林说话的时候,通信员老万对他说:
“往那边靠。”把他撵到远远的一个窗台下,但他还是侧着耳朵,极力想要听清萧队长和赵玉林说一些什么。
“队长辛苦了。”赵玉林走后,韩老六走向萧队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奸笑着说。
萧队长从头到脚,瞅着这个人:秃鬓角,脸上焦黄,笑起来露出一嘴黑牙齿,穿着白绸子小衫,青花绸裤子,脚上穿的是皮鞋。这人就是国民党胡子北来②队的后台,他供给胡子的枪枝、马匹和粮食,他的弟弟韩老七还在大青山上当胡子,所有这些,萧队长来到元茂屯以前,早就听说过。到了元茂屯以后,他又听到了关于他的许多事。
①枪栓上有个钢盖的日本枪。
②北来,国民党胡子头的名字。
“呵,你就是韩六爷吗?”萧队长讥讽地说着。
“不敢,民户就是韩凤岐。”韩老六哈着腰说,“前儿队长没赏光,本来早就要来拜望的。”
“今儿来了也不晚。”萧队长笑着说。韩老六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枝送给萧队长,遭了拒绝以后,他自己点着抽了说:
“队长要不是为咱们百姓,哪能来这荒草野甸的穷棒子屯子,这疙疸①吃喝都不便,凳子也缺,赶明儿搬到我们院子里去。我把上屋腾出来,给队长办公。再说,咱们乡下人对这如今民主世界,好多事情还不懂,队长搬去,早晚好请教。”“好吧,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今儿下晚你先在这儿待一下晚。”
①这儿。
“那是干啥呢?叫我蹲笆篱子吗?”韩老六发问,他有些着忙,却故作镇定。今儿下晚的事,好多都是他没预先想到的,赵玉林的强硬,萧队长的扣押。他的五亲六眷,家理师徒,磕头拜把的,布满全屯。在哈尔滨,在佳木斯,在一面坡,都有他的休戚相关的亲友,大青顶子还有韩老七,他想他在这儿原是稳如泰山的,谁敢动他?可是现在呢?真的是蹲笆篱子了吗?他再试探一句:
“萧队长,我能回去一下再来吗?”
“不必要。”萧队长这样干脆回答他。
“队长,你说不必要,我想有必要,你说不行,也得讲个道理呀。”韩老六说,焦黄的脸上挂着假笑。
“就是不行!”小王右手在桌上一拍,愤怒地说,“跟地主汉奸还讲啥道理?”
“小同志,你也不能张口伤人呀。”韩老六说。
“打还要打呢。”小王说。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人打人的呀,小同志,”韩老六心里得意了,他想,“这下可整下他来了。”
“八路军共产党不兴骂好人,打好人,”萧队长从容地却是强硬地回答,“对刁横的坏蛋,可不一定。”
这时候,韩老六的大老婆子韩李氏和小老婆子江秀英哭着闹着闯进来了。韩李氏捶着胸口哭,江秀英小声地干嚎。“我们当家的犯了啥事呀,你把他扣住?”韩李氏撒泼地叫道,“你杀死咱,杀死咱们一家吧。”
“队长,”江秀英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粉红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对萧队长说,“你们扣起咱们当家的,这不是抗违了你们的伟大的政策吗?”
正闹着,韩老六的儿媳、侄媳、侄儿侄女等等一帮人,都蜂拥进来,他的姑娘韩爱贞走在最后,她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白绸子大衫里面,衬着粉红洋纱汗衫子。她走到韩老六跟前,伏在他肩上,哭着唤道:
“爹呀,可把你屈死呐。”
正吵闹间,元茂屯的另外两个大粮户,杜善人和唐抓子,带领三十多个人,拥进来了。他们团团围住工作队的人。杜善人站在头里,向萧队长鞠躬,这鞠躬的态度和韩老六一模一样的,不过是他的身体肥胖些,肚子大一些,腰不能弯得那么深。往后,唐抓子上来,呈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民户韩凤岐,由贵工作队长拘押的有。想必韩家仇人官报私仇,糊弄长官。查该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请长官开恩释放,民等保他听审不误。此呈
萧工作队长殿
下面是三十二个人的名字,手印或图章。
韩长脖也在这一群人里,趁着大伙乱哄哄地吵吵闹闹的时候,他凑近韩老六的身边,两人嘀咕了一阵。两人才说完,听到杜善人喘着气说道:
“请队长放他。”
“管保他听审不误。”唐抓子添了一句,叹了一口气。在老娘们的哭闹中和男人们的包围里,萧队长镇静如常。他既不慌张,也不生气。他坐在桌子上,冷静地看着这些装扮成为各种各样的角色的男女,有时也微微地一笑,呈子递上来,他慢慢念着,看到“韩凤岐确是大大的良民”一句,他哈哈地大笑起来,问那站在头里的唐抓子:
“韩凤岐当过两年伪满的村长,他五哥是个大特务,他七弟是国民党胡子,他外号是韩大棒子,附近几个屯子,挨过他的揍的人没有数。好娘们他都想尽千方百计去糟蹋,好地土他要想方设法去霸占,你们说他是‘大大的良民’,他是哪一国的‘大大的良民’呀?倒要问问你们。”
一席话,说得这一群人都不能吱声。
韩老六看见萧队长这样熟悉他的历史和行径,连忙对杜善人招呼:“亲家,”又对唐抓子笑道:“好兄弟,谢谢你们来保,萧队长是找我来唠唠,也没难为我,你们先回吧。”完了他又跟他家里人说道:“你们也回去,没关系,萧队长会放我回来的。”他又吩咐江秀英:“给我送一盒烟卷,一些酒菜来。”韩家的人和保人都走了。不大一会,李青山送来一个描绘着青枝绿叶的搪瓷提盒和一棒子烧酒。酒菜摆在书桌上,韩老六邀萧队长同喝一杯,遭了拒绝后,又请刘胜同小王:“来尝尝咱们关外的口味,同志,”韩老六说,“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