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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跑腿子:打单身。
老孙头看见大伙唠开了,也凑拢来插嘴说。
“你那算啥?”老田头不顾李振江瞪眼歪脖的阻止,也开口说:“我上三棵树当劳工,在山边干活,饿得蝎虎,大伙都到山上去找蒿子芽吃。日本子知道,不让去找,怕耽误工。见天下晌收工时,叫大伙把嘴巴张开,谁嘴里有点青颜色,就用棒子揍,连饿带打,一天死十来多个。”
“你没见过死人多的呀。”刘德山看见老实巴交的老田头说话,也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头一回当劳工,也是在煤窑挖煤,见天三碗稀米汤,又是数九天,冰有三尺厚,连饿带冻,干活干不动。一天下晚,正睡得迷迷糊糊,有人推醒我:‘快快的起来,快快的,去推煤去。’我醒过来,擦擦眼睛说:‘没亮天呀!’‘还不快起来,要挨揍了!’我赶快起来,赶到煤窑去推车,伸手到车里,摸摸装满了没有。这一摸,可把心都吓凉了。我叫唤一声,脊梁上马上挨了一鞭子:‘再叫,揍死你这老杂种操的。’我不叫了,推着车走,你猜车上装的啥?是死人!一车一车的死尸,叫我扔到大河套的冰窟窿里去。你看到一天死七八个人,还当奇事,咱们那儿,一车一车地扔哩。在‘满洲国’,死个劳工真不算啥,扔到冰窟窿里就算完事。”
说到当劳工的沾满血泪的往事,每个庄稼人就都唠不完。萧队长不打断他们,一直到深夜,他才另外提出一个新问题:“你们个个都摊了劳工,能回来的算是命大……”
“嗯哪。”不等萧队长说完,十来多个声音应和着。“不是三营来,咱们都进冰窟窿了。”赵玉林补充说。
“对!”萧队长接嘴,“大伙寻思寻思吧,地主当不当劳工?”大伙都回答:
“地主都不当劳工。”
“为啥?”萧队长追问。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说:地主有钱,出钱就不出劳工。有人说:地主有亲戚朋友在衙门里干事,摊了劳工,也能活动不叫去。也有人说:地主的儿子当“国兵”,当警察特务,家庭受优待,都不出劳工。又有人说:地主摊了佃户劳金当劳工,顶自己的名字。
“你们这屯子里,谁家没有出劳工?”
“那老鼻子啦。”直到现在没吱声的李振江抢着说。“韩家大院摊过劳工没有呢?”为了缩小斗争面,萧队长单刀直入,提到韩老六家。
“咱们屯子摊一千劳工,也摊不到韩老六他头上!”赵玉林说,又点起烟袋。
背荫处,有三个人,在赵玉林说话的时候,趁着大伙不留心,悄悄溜走了。刘胜瞅见了,起身要去追,萧队长说:“不要理他们。”他转向大家又问道:“咱们大伙过的日子能不能和韩老六家比?咱们吃的、住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能和他比吗?”
“那哪能比呢?”刘德山说。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呀!”老孙头说。
“咱们穷人家,咋能跟他大粮户比呢?”看见大伙都说话,老实胆小的田万顺,又开口了:“人家命好,肩不担担,手不提篮,还能吃香的,喝辣的,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大瓦房,宽大院套。咱们命苦的人,起早贪黑,翻土拉块,吃柳树叶,披破麻袋片,住呢,连自己盖的草屋,也捞不到住……”说到这里,他的饱经风霜的发红的老眼里掉下泪水了。他记起了韩老六霸占去做马圈的他新盖的三间小草房,他的声音抖动,说不下去了。而他又看到了李振江向他瞪眼睛,越发不敢说了。
“怎么的,你老人家?”萧队长问。
小王向赵玉林问了老田头的姓名,走到他跟前,手搁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说:
“老田头,今儿你把苦水都倒出来吧。”
“你说下去。”萧队长催他,“把你的冤屈,都说出来吧。”老田头又瞅李振江一眼,他说:
“我心屈命不屈,队长,你们说你们的吧,我的完了。”这时候,李振江站立起来,首先向萧队长行了一个鞠躬礼,又向大伙哈哈腰,这才慢慢说道:
“没人说,我来唠唠。我不会说话,大伙包涵点。我叫李振江,是韩凤岐家的佃户,老田头也是。咱俩到韩家走动,年头不少了。韩六爷的那个脾气,咱俩也明白,他光是嘴头子硬,心眼倒是软和的。”
刘胜跟小王同时暴跳起来,同时走到李振江跟前。
“谁派你来的?”刘胜问。
“谁也没有派我来。”李振江回答,有些心怯。
“你来干啥的?”小王跟踪问一句。
“啥也不干。”李振江说,使劲叫自己镇静。
“让他说完,让他说完。”萧队长也站起来了,劝住刘胜和小王,他怕性急的刘胜和暴躁的小王要揍李振江,闹成个包办代替的局面,失掉教育大伙的机会,又把斗争韩老六的火力分散了。他从容问道:“你叫李振江,韩老六的佃户,是吗?正好,我问你,韩老六到底有多少地呢?”
“本屯有百十来垧。”
“外屯呢?外省呢?”
“说不上。”
“他有几挂车,几匹牲口?”
“牲口有十来多头吧,咱可说不上。”
“你说差啦,谁不知道韩老六有二十多头牲口。”后面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叫唤,李振江扭转头去,想要看看那是谁。
“你不用看了,”萧队长冷笑说,“现在你知道是谁说的,也不中用。‘满洲国’垮了。刘作非躦了。蒋介石本人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没有人来救你们韩六爷的驾了。”萧队长言语从容,但内容尖锐;他本来要说:“韩老六的命也抓在穷人的掌心了。”可是他一想:在大伙还没完全清楚自己的力量时,说出来反而不太好。他连忙忍住,不说这一句,改变一个方向说:“我倒要问你,韩老六给了你一些什么好处,你替他尽忠?你种他地不缴租粮吗?”
“那哪能呢?”李振江说,不敢抬眼去看萧队长,装得老实得多了。可是他的这句话并不是真话,工作队到来的那一天下晚,韩老六叫了他去,在外屋里,他俩悄声密语唠半天,韩老六要李振江“维持”他一下,答应三年不要他租粮。就这样,为了自己的底产、马匹、院套,和那搁在地窖里年年有余的粮食,为了韩老六约许他的三年不缴的租粮,也为了韩老六是他的“在家理”的师父,他顽固地替地主说话,跟穷人对立。今儿下晚,萧队长担心转移了目标,分散了力量,有意放松李振江,走到课堂的中心,又向大伙发问道:
“我再问你们,韩老六压迫过你们没有?”
“压迫过。”十来多个声音齐声地回答。
“压迫些什么?”
又是各式各样的回答,有的说:向韩老六借钱贷粮,要给七分利、八分利,还有驴打滚的,小户拉他的饥荒,一年就连家带人都拉进去了。有的说:韩家门外的那口井,是大伙挖的,可是往后跟他不对心眼的,不能去担水。也有的说:得罪了韩老六,不死也得伤。韩老六爷俩,看见人家好媳妇、好姑娘,要千方百计弄到手里来糟蹋。
听到这儿,老田头的眼睛又在豆油灯下,闪动泪光了。“老田头,你心里有啥,还是跟大伙说说。”萧队长早就留心他,带着抚慰的口气说。
“没啥说的,队长。”老田头说,眼睛瞅瞅李振江。这时候,赵玉林从桌子上跳下地来,把他那枝短烟袋别在裤腰上,往前迈一步,一手解开三营战士送给他的那件灰布军服的扣子,露出他的结实的、太阳晒黑的胸膛。这是他的老脾气,说话跟打仗一样,他要发热冒汗,要敞开胸膛。他说:
“屯邻们,姓赵的我是这屯里的有名的穷棒子,大伙送我的外号:赵光腚,当面不叫,怕我不乐意,背地里净叫,我也知道,我不责怪大伙,当面叫我赵光腚,也没关系。”有人发出了笑声。
“不准笑,”有人冒火了,“笑穷棒子,你安的是啥肠子呀?”赵玉林继续说道:
“笑也没关系,反正队长也明白,穷不算丢脸。我屋里的没裤子穿,光着腚,五年没吃过一顿白面,可也没有干啥丢人的事。”
“那是不假,”老孙头插嘴,“你那媳妇是一块金子。”“没铺没盖,没穿没戴的小人家,”赵玉林又说,“平常还好,光腚就光腚吧。可一到刮西北风下暴烟雪的十冬腊月天,就是过关啦。一到下晚,一家四口,挤成一堆,睡在炕上,天气是一年四季都算圆全了。光身子躺在热炕上,下头是夏天,上头是冬天,翻一个身儿,是二八月天。要说这二八月的天气正合你的适,你就得一宿到明,翻个不停,不能合眼了。”“那是不假,”老孙头说,“穷棒子都遭过这罪。”
“可是穷人要有穷人的骨气。我那媳妇也和我一样。不乐意向谁去低头。咱们一不偷人家,二不劫人家,守着庄稼人本分。可是你越老实,日子越加紧。伪满‘康德’十一年腊月,野鸡没药到,三天揭不开锅盖,锁住跟他姐姐躺在炕头上,连饿带冻,哭着直叫唤。女人呆在一边尽掉泪。”
老田头听到这儿,低下头来,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是穷人特有的软心肠,和他自己的心事,使他忍不住流泪。小王也不停地用衣袖来揩擦眼睛。刘胜走到窗户跟前,仰起脸来,望着这七月下晚的满天星斗的天空,来摆脱他听到赵玉林的故事以后,压在心上的石头。坚强冷静的萧队长,气得嘴唇直哆嗦。他催着赵玉林:
“说下去,你说下去吧,老赵哥。”
老赵又说下去:
“我一想,得想个办法,要不就得死。我往韩家大院奔,分明知道那是鬼门关,也得去呀。我不能眼瞅孩子们饿死。进得大门,四只狼种深毛狗,一齐奔过来,跳起来咬人,我招架着。韩家管院子的老李,就是李青山,他跑出来,挡住我在当院里,他说:‘看你那股埋汰①劲,不许你进屋。’‘老李,谁呀?’东屋有人问,听那粗哑的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