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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是一次额外的放风。集中看管比他们在楼上反而自由了一些。
杨进兴大声地点名,点过名之后,他就暗自站在一边,监视着院坝四周。
洗完脸,成岗和刘思扬默默地在院坝里散步。胡浩照样提水灌溉小树。老齐坐在角落里沐浴着早上的阳光。老袁和更多的人一样,一言不发地走来走去……这一切,和昨天一样,和一个月以前一样,甚至和一年以前也完全一样。
时光过得很快,疯疯癫癫的华子良又送早饭来了。刘思扬注意着他神经质地颤抖着的手和满头白发,对这可怜虫似的老疯子,不知道应该鄙弃还是应该同情。
“吃饭了,思扬。”成岗在叫他。
刘思扬正要回身离开牢门,忽然看见疯子华子良,从巷道外走过,乎里端了一碗饭。这是给谁的呢?为什么要由疯子单独送饭?刘思扬留在牢门边,仔细望着。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疯子到了平房底下那个隧道口上,接着,电灯闪着光,照亮了黑暗的隧道,疯子钻进去了。刘思扬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难道隧道深处关着人吗?过去,怎么一直没听成岗说过?他固执地守在牢门口,等着直到疯子从隧道里出来;这时,他手上拿的是一只空碗。刘思扬记得很清楚,疯子拿进去的是白土碗,拿出来的却是蓝花碗。刘思扬明白了,隧道深处关得有人。疯子送饭进去,又把上一次送饭的空碗带了出来。可是,隧道深处,关的什么人呢?刘思扬不知道,也不便马上问成岗或胡浩。他默默地离开牢门,转回来。他看见,成岗已经为能盛好了饭。疯子连饭也没有煮好,有的焦煳,有些又夹生……吃过早饭,刘思扬才把刚才看见的事情,轻声告诉成岗。“成岗,你知道这件事么?”
成岗暂时没有回答,隧道深处的地窖里,关着一个不知名的战友,这事,成岗第一次听到,是从临走的小萝卜头口里。原来,因为情况不明,他觉得不必告诉刘思扬。此刻,刘思扬问起这事,成岗便觉得没有必要再瞒他了。不过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难于开口。
“我们问问胡浩,看他知道么?”刘思扬征求着意见。成岗迟疑着,没有讲话,他怀疑胡浩也未必了解详情。他在小萝卜头讲了以后,曾向楼下汇报过,没有答复,也没有给他们布置过这方面的任务。
刘思扬把刚才看见的事对胡浩讲了一遍,胡浩摇了摇头,说道:
“关的是谁,我也不知道。”胡浩说,他只知道一些零星的情况。“这个人已经关了几个月了。每天都是单独送饭。过去是特务去送,不久前,改成老疯子送饭了。”“老厨工呢?”刘思扬突然问。
“不知道。”胡浩深思起来。“老厨工是许多年前被抓进来煮饭的,人很善良,我担心……”
疯老头送完了饭,又独自在院坝里,一声不响地练着跑步。刘思扬看了看,又问胡浩:“华子良在吓疯以前,就是这样的吗?”
“我刚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练跑。听说,他已经被关了十几年,一直都是这样。”
“有熟悉他的人么?”
胡浩摇了摇头,“从来没看见他同谁说过一句话。我们同牢房关了五年,他也没开过日。每天放风,尽在院坝练跑步,天晴是这样,下雨是这样,刮风下雪也是这样。我记得,有一年,下大雨,院坝里积满了水,疯子周身都湿透了,还是踏着积水乱跑。可是一回到牢房,就闭着眼,一动不动地坐着,活像一尊泥塑木雕的怪物。吓疯了以后,连眼神也变了,头几个月,一看见特务就发抖……”
胡浩说完,默默地低下头看书。这时候,刘思扬才发现胡浩手上竟拿着一大本书。他在渣滓洞关了一年,除了自己人编的教材,从未看过报,更没有看过书。到白公馆以后,和成岗在一起,也只是互相讲述学过的东西,从来没有书看。刘思扬情不自禁地从胡浩手上把那本书抓到眼前,定睛细看。“《中国史纲》,第二册,翦伯赞著……”刘思扬惊异极了,“这本书从哪里来的?在外边也是禁书呀!”“怎么?”胡浩也有点奇怪。“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图书馆吗?”
“图书馆?真的?”
“真的。”
“公开的?”
“公开的。”
“在哪里?”
“等一会儿,我带你去借书。”
“哦!太好了。”刘思扬差点叫出声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集中营里,竟有个图书馆,真是想不到的事。“成岗,你知道么,这里有图书馆!”说完,刘思扬才看见成岗手里也拿着一本书。原来,成岗是从另一个人手中得到的。
成岗微笑着,没有讲话。
坐在旁边的一个人,这时低声插进来说:“这里的图书馆,书很多。”
……牢狱里一片静寂,鸦雀无声,刘思扬缓步走到牢门边,他发现,几乎每个牢房,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看书。他立刻醒悟了:这里不仅有复杂的斗争,而且有顽强的学习。在渣滓洞的时候,他就曾经想过,如果在集中营里能够读书,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武装起来。失去自由,但不能失去思想,他深深地觉察到战友们专注的学习,正是一种顽强的战斗。
为什么阴森恐怖的白公馆里,会有图书馆呢?刘思扬不解。但他也初步想到,这一定是战友们多年来斗争的收获。
上午的放风时间终于到了,刘思扬和成岗一先一后地跟着胡浩,用最平静而缓慢的脚步,向图书馆走去。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扑通通地直跳,如同去参加一项冒险活动似的,情绪紧张起来。
图书馆设在一间普通的牢房里。光线微弱,仅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这房间在楼房的背面,很不引人注目,门是锁着的,管理图书的人还没有来。
“图书管理员是老袁。”胡浩介绍说:“他马上会来。”
刘思扬记得:老袁是从上饶集中营辗转押来的,但是连他的真实姓名,敌人也还不知道。在楼上,成岗就给他介绍过,但是不知道他是图书管理员。
一会儿,老袁来了,开了门,先走进去,坐在借书登记的桌边,没有说话。
一踏进房间,成岗和刘思扬都嗅到一股霉臭的味道。到处是灰尘,蜘蛛网,仿佛他们不是进入一间图书馆,而是进入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堡。满目破旧的书刊废纸,胡乱堆积在摇摇欲坠的书架上。书架大而且多,塞满了房间,叫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书架之间,只留着勉强能过人的通道。通道的地板上,也堆满发黄的陈旧杂志。借书的人,只能置身在书架的挤压之下,站在废纸丛中,勉强寻找自己需要的书。偏偏这些书籍都没有编号和分类,堆在一起,被尘埃盖着,一取书,那厚厚的灰尘就飞扬起来,变得满屋烟尘,灰雾蒙蒙。刘思扬一进屋,就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为什么大家让灰尘盖满书架,而不打扫一下?图书管理员为什么不把书籍整理出来,至少也该把乱堆在地下的破书废纸收拾干净呀。
胡浩和成岗,已经挤进书架丛中去了。他们一走动,屋子里便灰尘四起。刘思扬迟疑了一下,但是多时未读书而产生的强烈欲望支持、怂恿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钻进尘埃中去……
书架上,杂乱的书籍,旧得发黄。刘思扬找了好久,几乎尽是些《世界伟人希特勒》,《墨索里尼自传》,《总裁言论集》,和《特工概论》,《情报学》,《侦察术》,《心理作战精义》,《跟踪方法研讨》,《指纹学》,《爆破讲义》……这些书充塞着书架,也随地抛弃着。刘思扬感到恶心,连摸也没有去摸一下。后来,他找到了一书架英文图书,其中多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中,美军的袖珍本读物,小说为主,但又都是些黄色的西部小说,印着庸俗色情的封面,刘思扬也没有去翻它。然后,他发现一书架的字典,《康熙字典》,《辞源》,《辞海》,《四用英文字典》,法文、德文字典以及一些不认识的文字的字典,紊乱地堆着。刘思扬觉得有点可惜,他想去扶正一下这堆字典和辞源。突然,他看到字典当中夹着一本《简明哲学辞典》,刘思扬高兴了,把这本书取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他需要的书。刘思扬把书夹在腋下,决定借这一本。接着,他又在烟尘深处,发现了几本屠格涅夫的著作,随手取下了一本《罗亭》。
刘思扬还想再找一找,可是灰尘使他呛咳得厉害,再也呆不下去,只好退到图书馆门口。他把书交给老袁,对方没有接,只把借书登记册推到他面前,让他自己签名登记,一句话也没有说。
刘思扬这时才看见桌上有一支毛笔和一个硕大无比的铜墨盒。被捕以来,刘思扬还是第一次看到笔墨,他提起笔来,很不灵活地签上名,赶快逃出了霉臭难堪的图书馆。回到阳光底下,刘思扬深深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像从一场沉闷的恶梦中醒来一抨,他简直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可怕的图书馆。
成岗也夹着两本书出来,刘思扬看见他的脸上全是灰,头发也弄成黄褐色的了。
回到牢房以后,刘思扬忍不住说:“这图书馆真该扫除一下。”
成岗看了刘思扬一眼,问道:“怎么,你没有感觉出来?”
“感觉什么?”刘思扬诧异地问。
“你想想,”成岗说道:“像这样美妙的地方,特务愿意进去受罪吗?”
“哦,成岗!”刘思扬闪着目光,忽然笑了。“我真笨,竟没有想到……”
刘思扬翻开《哲学辞典》,愉快地读着那些许久未曾读到的东西,他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就像和多年不见的朋友,在患难中重逢似的。他匆匆地翻阅着,心里很自然地想到,要是渣滓洞的战友们也有这样的书读,那才好咧!一元论,真理,唯物主义世界观,矛盾统一律,质量互变,种族,国家……一连串的术语从眼前飞跃过去。刘思扬放下了书,端坐着。牢房里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