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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得没有道理。一周后他死于破伤风。他的尸体僵直地躺在手推车上。那年小黑鸭八岁。
小黑鸭进了孤儿院。秋天她从孤儿院里跑了出来。她穿过阳光稀疏的树阴走向大街。她看见了从胡同里走出来的女人,女人横过大街,上了对面的人行道。小黑鸭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她认为那一定是妈妈。小黑鸭飞快地越过街道,跟在女人的后面。
女人加快了步子,在拐进一道巷子时,她撑开了一把紫色的小花布伞。小黑鸭也拐进了东西交错的巷子。她们像走迷宫似的在城市破旧的建筑巷子里拐来拐去。巷子很深,砖墙由于风雨长期的侵蚀已经光怪陆离,而阳光的照射常常被密集的屋檐挡住,到处都散发出一股阴湿的臭味。
女人一脚踩进了沟里,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之后,重重地滑了下去,脏水溅污了她的红裙子。小黑鸭躲在一堵墙柱后面,风将残留在屋檐上的沙末吹下来,落了她一头。女人跛着一只脚,去拾另一只鞋。女人在把脚伸进鞋里的时候,回过头恶狠狠地朝小黑鸭看了一眼。这时小黑鸭彻底看清了女人的脸,她调头就跑。
当小黑鸭走出巷子来到大街上时,天已经黑了。街灯闪烁,行人稀少。小黑鸭迷失了方向,夜深时小黑鸭在街头睡着了。她当然不会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永久的乞讨和犯罪。
第12章 狗日的少废话
有人在弹着吉他唱歌,歌声和着早晨冷冽的光亮一起倾泻进号房。17号房的女人们只把头探出被子眼睛看着屋顶。整个看守所还没有被歌声以外的声音打破。
大家都知道唱歌的男人是个杀人犯。杀人犯一般都要被判处死刑的。是不是所有的人临死的时候声音都会变得格外好听呢,像一种颜色那样从记忆中的幸福里流淌出来。那滋味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甜蜜和刺痛。不管女人们是不是都这样表达了,但她们千真万确地正这样经历着。
女人们正经历着美好和刺痛交织的复杂过程时,铁门就哐啷一声开了。铁门的哐啷声挡住了女人们用以回忆一切的愿望,强硬地将女人们热爱的声音以及给予她们美好回忆的男人驱逐而去。出现在女人们通过幸福刺痛回忆视线里的是贪污嫌疑犯何清芳。
何清芳站在台阶上犹豫了片刻,她被号房里的寂静以及被挡在外面的歌声震住了。她并不知道自己正破坏性地出现在这个令女人们感觉幸福而刺痛的时刻里,会带来什么样的厄运。
何清芳在冷冽的微光里颤抖着双腿走下石阶,她脸上的颜色与窗外那缕光亮形成了对照。她像鸵鸟样笃笃地走了下去。
这时歌声消失了。
何清芳站在号房中间,她仰面看了一眼天窗,她如灰样的面容被一抹光亮遮住了,她垂下头来如众矢之的那样立在女人们冰冷的眼光里。何清芳早就听说过牢头,而且这牢头跟神似的被众人供奉着。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看不出哪个是自己同样想要供奉的那个神。于是何清芳就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搁坐了下去。她坐了很久。她埋着头在寂静的等待中焦虑起来。她在焦虑中盼望那个神快些露面,一切事情也许就会迎刃而解了。
何清芳深深地感到这号房里的静有点逼人。她又埋伏下去。她发现自己的头在双膝上不停地颠簸起来。她就颤抖着想,活着如果永远是这滋味,那还不如死了好。半世的辛酸涌入何清芳的心头,你好好的要那么多钱干吗。你一生拼死拼活呕心沥血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样的结果吗?何清芳的眼泪流过她的指尖时,她的身体开始随之抖动起来。她一边自作多情地哭着一边就想,该判死刑该枪决就快些吧。干吗一开始就让人等呢?干吗还要拼命地去托关系给自己找一条也许根本就没有的活路呢等待就像黑暗中的齿轮那样,不停地在磨损着你的肉体和心灵,它们一层层脱落下来,最后如蚕茧样轻薄的时候这人生也就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何清芳再次抬起头来,一抹泪光晶莹地反射在眼镜片上,这使得她的眼光就像幽暗隧道里的时间那样没落颓废。她颤动着油红尚未经历生活艰涩的唇几乎是哀求道:“你们到底要怎样?”
床上躺着的人一个个地开始伸懒腰打哈欠,接着就地起床了。何清芳镇定下来。她想这是干吗呢?事情还没有发生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看从进来到现在谁搭理过你,这里的人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有心思睬你呀。被捕前的草木皆兵把自己都弄成啥样了?于是何清芳开始四处搜寻,她想起进门时干警说让叶青给自己安排个地方。那么这个叫叶青的肯定就是自己要找的神了。她从带来的东西里翻出一袋蛋糕,再次在人堆里搜寻。片刻之后何清芳朝着郑大芬走去。她说,不用说你肯定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神了。
那一刻郑大芬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就冲何清芳友好地笑了。这一笑不打紧却从此埋下了自己与别人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郑大芬在短暂的一瞬对何清芳有着一种直觉,她认为何清芳这号人有钱有来头,没准明天就出去了,再说跟这号人有交情也不会吃亏相反只会赚便宜,至少绝对与号房里这群草莽贱货有区别,是一个可以利用依靠的人。想到这里郑大芬的心里便掠过一丝希望的亮光。
然而郑大芬并没有说话,她给了何清芳一个笑之后便开始穿衣服。何清芳站在她的铺前一动不动愣在那了。她越发地不能明白自己要表达的和自己将要得到的是什么。郑大芬的笑不仅陌生而且遥远,没有任何能让何清芳感到的内容。不过跟先前比起来没有了恐惧以及恐惧带来的不安,她只是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
几个女人开始给吴菲梳头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吆喝打饭的声音。女人们像一群野外的蚂蜂那样嗡嗡地涌到天井里,回来时各自都拿着自己的碗聚集到吴菲跟前。有人从铺位底下拿出家里送来的东西放在吴菲面前,于是她们开始吃饭。号房外吆喝打饭的声音渐渐远去,何清芳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她的确感到了饥饿,不是她想吃饭而是她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何清芳在人堆里找到了郑大芬并看到了她身边的一碗饭。何清芳径直走过去,她显得毫无惧怕。这次郑大芬没有笑而是朝地上那碗饭看了一眼便又自顾自地吃饭。何清芳紧挨着郑大芬蹲下,端起地上的饭刚吃了一口,碗突地就被乔萍萍撞掉了。何清芳抬起头来看见乔萍萍正看着郑大芬,郑大芬站起来,何清芳也颤动着站了起来,她心里明白灾难来了。
小黑鸭和王桃花一边一个将何清芳的手举起来,使它们像两只桨那样来回地晃荡了几下,才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两个女人示意何清芳固定了手的位置之后,便又用脚去踩何清芳的腿弯子。现在何清芳就按照她们的方式站在众人面前,像一只振翅待飞的大鸟那样蹲伏着。
众人都觉得这老女人太油腔滑调了一点,管你她妈在外面是个什么东西,来到这大牢里就得懂规矩看脸色。本来见你年岁大了,又长了一副有学问的样子,这号房里的许多程序都免了。可是你这老不死的偏偏要不自重。
吴菲说:“这是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母牲口。”
小黑鸭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水递给吴菲,转过脸冲何清芳咧嘴一笑,露出几颗东倒西歪的鼠牙。
何清芳坚持了一会儿就开始求饶了。她到底还是没有弄明白谁是那个像天神样的人。她说,我的小祖宗哟我的娘,到底谁是这里的神仙呀?饶了我吧,反正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的家人还在为我的事四处奔波,留我一条性命出去,我能帮助你们的。
几个女人走到何清芳跟前说,我们从来就不想看着你这样的人从这里活着出去,然后再到社会上去作威作福,你听明白了吗?
何清芳的两只手很快就耷拉下来了。她说,我这样真的会死的。
几个女人重新迫使何清芳的手抬了起来。她们说,你狗日的少废话,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的家你想干吗干吗?你放的屁留着吧。
乔萍萍说:“你是不是那个鸡巴龙头公司的总经理?”
何清芳说是的时候她的手垂了下来,一个女人用了两只拳头使足劲后往上猛击了一下,何清芳一边叫唤一边又撑着抬起了手。她的脸颊红得跟要燃起来似的,她说,我的血压上来了,你们真不怕出人命吗?
郑大芬过去摸摸何清芳的头对几个女人说:“我看她真是不行了,饶了她吧。”
乔萍萍说:“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善良?你还真把自己当神看了。”
郑大芬不理乔萍萍,她见吴菲没有说话知道吴菲还没有主意,便叫米兰和小黑鸭给何清芳让个宽点的地方。
何清芳坐在铺上眼望屋顶,心中涌起无数惆怅和失落。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呀。这条老命弄不好还真丢在监狱里了。
时间过了多久何清芳不知道,她又听见了外面吆喝打饭的声音。她觉得自己饿得有些头昏脑涨。她第一次如此渴望吃饭。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饭了。她开始痛恨自己如此这般犯贱,被捕前那么长时间一看见饭就一点胃口都没有,到了这里也就是一切都成为事实之后反而就这么饿,饿得好无颜面,像狗那样吃到嘴里的东西还被别人强行夺出来。
无论如何自己得撑着给自己留点尊严呀。何清芳躺在铺位上没有动,打饭的女人陆续回到房间,饭菜的混合味袅袅地从别人的碗里飘浮进别人的嘴里,再从那嘴里飘浮出来,使何清芳实在无法抑制奔涌出来的唾液。这么大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