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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人,你怎样能叫他心理不失常呢?他若操笔为文,他的笔下又怎样不充溢的奸淫、酗
酒、抢劫、仇杀那一套呢?读者所欢迎的又怎能不是这些像酒精吗啡般足以刺激麻痹神经的
桃色、黄色、灰色、黑色的作品呢?现在我们若说什么创作伟大文学,得来的不止是鼻嗤之
声,恐怕你的颊边还要接受重重的几掴哩!
但是,朋友,我要问你,你说这个世界是悲苦的,是没有意义的,若从生物弱肉强食,
生存竞争的惨酷现象看来,果然不错;从洪水冰期的更迭(洪水不知已发生几次,冰期据地
质学言已有了四度),地球之日渐衰老,太阳系之终于消灭说来,当然更不能否认。然而宇
宙是如此的广大,时间是如此悠久,芸芸万汇是如此的繁多,它们是怎样创化的、演进的、
保存的,你能解答吗?你既不能解答,你便不得不承认冥冥中有一种伟大而神奇的智慧在生
化、管制、操纵着这一切。最后,你或者会承认有所谓造物主的存在,而发心皈依宗教了。
造物主的意旨虽深奥不可探测,其作为更不可思议,但总是真实而非虚伪,是美好而非丑
恶,是生命而非死亡,因为这个万象森罗,秩然有序的宇宙之形成,决不是无意识的,既不
是无意识,则必定是善的。我们若能体会天心,则我们的人生观又怎能容许消极悲观呢?
退一万步言之,这个世界是缺陷的,但它虽多缺陷,却也非常值得留恋。看见那山岳的
峻严,江河的浩荡,森林幽谷的深秘,明湖芳野的秀丽,春晓的葱茏,秋光的明净,晚霞的
灿烂,皓月的清辉,你能不心旷神怡,为这大自然的美而深深陶醉吗?即使是一朵花儿,那
娇艳的颜色,芬芳的气味,已足令人把玩,倘使你懂得一点植物学,细察其须、蕊、萼、蒂
结构之精致,及其作用之奇妙,更将咄咄称异不置。你若具有科学常识,知道原子能力量之
大,及宇宙间尚有无穷奥秘,待人发掘与利用,则更不敢轻易断定这个世界是没有意义的
了。
说到人类,正是你认为丑劣罪恶的对象,然而人间可爱的事物却也和自然界所供给的一
样丰富。母亲的慈爱你敢否认它的伟大吗?还有男女间歌泣的爱情,坚贞的节操,及人与人
间,珍贵的友谊,真诚的互助,恒久不变的忠心,志士仁人慷慨的牺牲,爱国男儿热血与义
勇,也无一不值得钦仰与爱重,你又岂能因为人类暂时心理的变态而一笔加以抹煞呢?
况且世界的罪恶既系人类心灵所造成,正要利用人类心灵加以改造。假使你血管里的血
尚未冷却,眼见恶魔们正在舞爪张牙,恣意吞啖人类,你能袖手吗?
所以,我们应该肯定世界,肯定人生。我们在人生舞台上,无论做主角也罢,做个跑龙
套也罢,都该拿出气力来好好表演一下。倘能增加一丁点戏剧的精彩,我们付出的血汗,便
不是没有代价。代价并不是观众的喝彩,而是自己尽了应尽义务的慰安。
话说到这里,我们若有幸做了作家,应该采取哪一种写作的态度,是不言而喻的了。
选自《读与写》
谈写作的乐趣
创作是一件绞脑汁沥心血的痛苦的工作。但创作也能刺激脑神经细胞,使之充分活动,
连带地促进全身血液的流通,加速各部门新陈代谢的作用,使吾人整个生理机构焕然一新,
因而产生快乐之感。这是生理方面的现象。至于心理方面,创作是心灵的探险。探险家披荆
斩棘,发现新的道路,固然艰苦,但一路上新鲜的闲花野草,水色山光,也够怡情悦目;达
到目的地以后,更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的踌躇满志,欣慰万分。写作能给人以生理和心
理双重的快乐,无怪许多文艺作家甘愿牺牲一生,从事这种利既不富,名亦不大的事业。
写作快乐之最高境界即所谓“艺术的三昧”或“创作的法悦”。三昧和法悦这类名词来
自佛教。《智度论·五》曰:“善心一处住不动,是名三昧。”《二十三》曰:“一切禅定
摄心,皆名三摩提(即三昧另译),秦言正心行处。”三昧本佛家修养之法,日人用之于文
艺,三昧遂成为奥妙深秘的代词。“法悦”在佛教乃闻法或思维而生之喜悦,一作“法
喜”。妙法莲华经,五百弟子授纪品,释竺为诸弟子言净土众生的饮食,一为法喜,一为禅
悦。而王摩诘则以法喜作妻,慈悲为女。故东坡诗“虽无孔方兄,幸有法喜妻”;又示其弟
子由曰:“子室有孟光,我室唯法喜。”
道家称此为“坐忘”或曰“忘我”,“丧我”。《庄子·大宗师》颜回对孔子自说忘仁
义,忘礼乐,孔子皆不许可,“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
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丧
我”见《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谓其弟子颜成子游,自己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乃由
于“吾丧我”。这虽然不一定是快乐,但也是一种相近的精神境界。
西洋文艺上有所谓Ecstasty或相类似的Transport,有兴奋、恍惚、
出神、神驰诸义,亦有身心两方面极端快乐的含义。希腊神话里有一种有翅膀的神马,名曰
Pegasus,英雄伯乐芬乘之而杀狮头羊身龙尾之大怪曰基美拉者。Pegasus之
来由甚有意味。女郎梅杜萨自负其美,谓可比拟智慧女神雅典娜。女神罚她变为可怖的女
妖,满头美丽金发,均为吼啸而蜷纠的蛇,她的目光对人一瞥,其人立化为石。这女妖居于
雾谷之中,隔绝人世,终日愁苦。其后为英雄波索士所杀,头落以后,颈中喷出一腔毒血,
即由毒血之中跃出这匹带翅天马。西洋诗人每譬喻为文章神思的象征。盖谓神思穿天心,洞
月胁,袅袅然游于谿远无垠之境,如天马的驰骋云霄之上,固极其自由。但神思在酝酿之
际,则不知要经历几许苦辛,几许阻碍曲折,亦如天马之母为世所摒,已亦弃世的那种漠然
的忧郁,和绝望的悲哀。
由创作产生的快乐,各人容有不同。以笔者个人而论,也常常尝到这种奇特的滋味,现
在且叙述一点出来,以期与同道印证。当然我所说的只是一种普通乐趣,谈不上什么法悦、
坐忘、与西洋什么兴奋、神驰。
笔者幼年时代,开始写作系从旧诗入手。十二三岁时所诌都是些五七绝之类。十六七岁
时开始学作五七古长篇,因负笈学校,功课太忙,没工夫常弄这玩意。但每年暑假回到万山
中的故乡,必抄录唐宋明清名家诗歌,以供讽诵。初抄的时候,脑子里的诗思有如冬季深埋
地下的种子,毫无动静,半月以后,这种子像得到雨露的滋润,阳光的温暖,跃然欲动,勃
然欲出。再过几天,居然钻出地面抽芽发缕,很快长出一身婀娜绿叶,又很快地结了许多蓓
蕾,又盈盈地开花了。此时作诗一首一首跟着来,毫不费力。到后来只觉得满空间鸢飞鱼
跃,云容水态都是诗。豆棚父老,共话桑麻,柳阴牧童,戏吹短笛,固然是诗;便是人家的
夫妇反目,姑妇勃谿,也都是诗。诗料没有雅俗之分,没有古今之异,到了诗人白热化的灵
感炉里一熔铸,都可以铸出个像样的东西出来。
可惜学校生活,不容我的诗兴继续下去,这种创作的乐趣也就不容我常常享受。民国1
4年自欧返国,决心不作旧诗,和诗神握手道别,迄今整整30年了。虽然也不断地在写散
文,偶尔也写点短篇小说,但再也尝不到少年时代做旧诗那种迷离恍惚,如醉如狂的滋味。
学术研究本是枯燥生涩,极端乏味的事,但我在这上面却曾享受比创作还大的满足。这
是一种发现的满足。20多年前,我曾写过一本《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改名《玉溪诗
谜》——证明义山集中许多无题和意义深晦,像《碧城》、《锦瑟》一类的诗,并非如前人
所说乃美人香草式的感怀,而是诗人真实恋史的记录。后来又写《九歌中人神恋爱问题》、
《清代男女两大词人恋史的研究》,蒙曾孟朴先生在其所开的真美善书店为我发行《蠹鱼生
活》一书,誉我为文坛名探,惯于索隐钩沉,解决积疑已久的悬案。但我写作那些著作时,
并没有感到若何快乐。大约自知那类考据内容肤浅,算不得学术上的发现吧。
十余年前,被《说文月刊》主编卫聚贤先生逼写一篇学术性的文章,为他举办的《吴稚
晖先生八秩大庆纪念论文集》凑个热闹。我屡次推辞不脱,没奈何只有寻出一篇供学生参考
的有关屈赋的旧笔记,希望东抄西凑,扩充篇幅,写成一篇论文,以塞卫先生之责。
那篇笔记本是讨论《天问》文理之错乱,究竟是由于呵壁,抑为错简问题的。当我读
《山海经》、《淮南子》、《吕氏春秋》及汉代各种纬书,企图从中抄撮一点资料来注解
《天问》时,忽然发现了屈原作品里有许多外来哲学、宗教、神话的成份,就是说屈赋受有
两河流域、希腊、印度的影响。我的思想顿趋活跃,如久处黑暗者之骤睹光明,知道外面有
一个华严世界在等待着我;又如寻宝者之觅得了窖藏路线的秘图,只须照图上所指示的一路
掘去,一定可以掘到那个宝藏。恕我懒惰,现在让我抄一段旧文以见当时我的精神状况:
我学作旧体诗时,常常体验到写作的乐趣,那种兴趣产自白热化的情感。诗歌的白热情感的
酝酿,我经验不止一次,学术则仅得之于屈赋研究,而且实为平生第一回的经验。我整个身
心沉浸于这项灵感里,足足有十天之久。彼时胃口完全失去,睡眠时身虽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