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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把平日隐藏着不敢表示的自私自利心思,一齐发泄出来了。这虽然应用奥地利心理学家
佛洛依德《梦的解释》的原理来解剖张沛君的潜意识,但不是鲁迅,也写不得这样入木三
分。又如《肥皂》里主人公四铭先生,看见街上一个侍奉祖母讨饭的十七八岁的女乞儿,便
对她发生同情,称赞她是孝女,想做诗文表彰她,以为世道人心之劝。不过他这举动,初则
被含着醋意的太太骂破,继则被一丘之貉的卫道朋友笑穿,我们才知道道学假面具下,原来
藏着一团邪念。《阿Q正传》里的赵太爷因阿Q调戏他的女仆不许他再进门,但听见阿Q有
贼赃出售,就不禁食指大动,自毁前约。《祝福》里的鲁四老爷憎恶祥林嫂是寡妇,尤其憎
恶她的再嫁,说这种人是伤风败俗的,但到底收留她,因为她会做活。因为笔法这样深刻,
所以鲁迅文字天然带着浓烈的辛辣味。读着好像吃胡椒辣子,虽涕泪喷嚏齐来,却能得到一
种意想不到痛快感觉,一种神经久久郁闷麻木之后,由强烈刺激梳爬起来的轻松感觉。
但他的文字也不完全辛辣,有时写得很含蓄,以《肥皂》为例。他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
性欲,旁敲侧击,笔笔生恣,所谓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钝根人学渠不得。又像《风波》
里七斤嫂骂丈夫不该剪去辫子,八一嫂来劝,揭了她的短处。她正没好气,恰值女儿来打
岔,就骂她是“偷汉的小寡妇!”于是对方生气了,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作者始终
没有将七斤嫂的这句话的用意说明,但他在事前闲闲着八一嫂“抱着伊两周岁的遗腹子”的
一笔;事后又闲闲着“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的一笔,我们自然会感觉到那句骂话的
重量了。还有许多例子不及具引。总说一句,鲁迅从不肯将自己所要说的话,明明白白地说
出来,只教你自己去想,想不透就怪你们自己太浅薄,他不负责。他文字的异常冷隽,他文
字的富于幽默,好像谏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寻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具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答《北斗杂志》问如何
写创作小说,曾有这样的话:“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
毫不可吝惜。宁可将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不可将Sketch的材料拉长成小
说。”记得古人作文有“惜墨如金”之说,鲁迅的“Sketch论”足与媲美。他文字的
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
句法的短峭则如《社戏》:“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
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
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
意思说再回去看。”《白光》:“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
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馨,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晃,晃得满
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这二段
文字,一段写儿童恋着看戏的情景,一段写落第秀才神智昏乱的情景,里面心理的描写都很
细腻深刻。我常说句法单纯不要紧,要紧的里面含蕴“阴影”丰富,即此之谓。
鲁迅作小说更有一种习惯,当事项进行到极紧张时,他就完全采用旧小说简单的笔调。
这里不妨再举《风波》里最热闹的一段文字为例: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
了;便将筷子转过面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
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活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
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
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
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
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
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又如阿Q在赵太爷家调戏女仆一段: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
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
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立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
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
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
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我们应当知道小说事项进行到紧张时,读者的精神也就跟着振奋起来了,好奇心也被撩
拨得按挪不住了,只希望快快读下去好知道那事项的结果。若读到弯弯曲曲的描写,心理上
必定大感不快——其欲擒故纵,特作腾挪者不在此例——措词过于新奇为我们所不惯,或描
写方法过于深曲,非费几分脑力不能理解者,用以描写拉拉杂杂如火如荼的局势,也足以损
害我们的兴趣。法国伏尔泰(Voltaice)杰作《憨弟德》(Candide)脱稿
于数日之中。书中事项连续而下,毫无停顿,其笔致之轻快流利,不啻弹丸脱手,骏马下
坡。而且喜笑怒骂,皆成文章,是讽刺文学的绝品。佛郎士批评这部书道:“笔在伏尔泰指
中一面飞奔,一面大笑。”我们想假如伏尔泰的笔拖着许多繁重的辞藻,许多赘累的描写,
还能奔而且笑么?
古人作文有“去陈言”之说。韩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又说“唯
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刘大檕e论文道:“经史百家之文,虽读之甚熟,却不*碛
盟痪洌要另作一番言语。”又说:“大约文章是日新之物,若陈陈相因,安得不目为臭
腐?原本古人意义,到行文时却须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谓去陈言。”鲁
迅文字新颖独创的优点,正立在这“于词必己出”,“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上。沈雁冰批评
他的《狂人日记》,说它的“题目,体裁,风格,乃至里面的思想都是极新奇可怪的”。又
说:“它的体裁分明给青年们一个暗示,使他们抛弃了‘旧酒瓶’努力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
的思想。”这篇文字全体分为十三节,每节长者六七百字,短者仅十余字。分行全用西法,
三四字也可以一行。二三十年前中国文学感受西洋影响,短篇小说也有学西洋文学之分段分
行的,但如《狂人日记》体裁之崭然一新却是初见。又这篇文字发表在1918年,这时候
五四运动的狂流还没有起来,所以尤其值得注意。
但我们要知道鲁迅文章的“新”,与徐志摩不同,与茅盾也不同。徐志摩于借助西洋文
法之外,更乞灵于活泼灵动的国语;茅盾取欧化文字加以一己天才的熔铸,别成一种文体。
他们文字都很漂亮流丽,但也都不能说是“本色的”。鲁迅好用中国旧小说笔法,上文已介
绍过了。他不惟在事项进行紧张时,完全利用旧小说笔法,寻常叙事时,旧小说笔法也占十
分之七八,但他在安排组织方面,运用一点神通,便能给读者以“新”的感觉了。化腐臭为
神奇,用旧瓶装新酒,果然是这老头子的独到之点。譬如他写单四嫂子死掉儿子时的景况: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王
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推开她,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若其全篇文字都是这样,还有什么新文艺之可言。但下文写棺材出去后单四嫂子的感
觉: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她接连着便觉得很异
样,遇到了平生没有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她越想越奇了,又感到一件
异样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这种心理描写,便不是旧小说笔法所能胜任的了。又像《药》:
“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
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
的新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
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B亭口”这四个鞯慕鹱帧*
又像《祝福》写祥林嫂被人轻蔑她是失节妇人,并说她死后阎罗大王要将她身体锯开分
给两个丈夫,她的神经受了极强烈的刺激,就想实行“赎罪”的方法,但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