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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得一饱,万象困嘲弄。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这是说
瘪着肚皮的诗人,为追求美还有这一股子傻劲,倘让他们吃饱,恐怕连天也要闹塌下来。天
公对于这些顽皮胡闹的大孩子实在没有办法,只可忍心让他们饥饿下去了。意大利邦贝古城
被火山热灰淹没时,城中居民纷散逃命,某文人反奔近那烈焰干霄,岩浆四溢的威苏伟斯火
山,记录其所见壮丽异景,卒留下一篇不朽的文章。韩愈游华山,上至绝顶,战兢不能下,
发狂痛哭,投书诀别妻子,有人骂他卑鄙,其实我倒认为这正是诗人真性情的流露。他攀登
华山时,一心要饱览大自然的雄奇,忘记了本身的危险,及筋骨疲极,无力下山,当然着急
起来。他下山时的胆怯,愈足反映出他上山时的神勇。这神勇不正发自诗人爱美心吗?
谈到同情心与正义感,乃志士仁人所不可无,而非文学作家所必具,然文人感觉灵敏,
易于感受,人间痛苦不平之事,更足以刺激他的心灵,使它生出强烈的反应。你看杜甫自己
短褐不完,藜藿不充,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天宝大乱后,语及国运之颠连,奸
邪之误国,苍生之困厄,辄复大声疾呼,涕泪横流。茅屋被狂风吹破,一家大小淋成落汤
鸡,他却恨不得广厦万间,大庇天下寒士,自己冻死亦所甘愿。王安石也是一个社会诗人,
故对杜甫特为钦佩,深愿杜甫九泉复起,奉杖同游。凡伤屯悼屈,叹老嗟卑,止于一身者,
视此二人,当有愧色!
白居易创作新乐府,攻击时弊,横遭严势力的压迫,几致生命之危。不但交游目为狂,
妻子亦以为非,但白氏始终毅然不顾,这是作家的正义感。左拉为一犹太籍军官之受屈,冒
各方面严厉的抨击,为之奔走呼号,冤狱卒为大白,这也是作家的正义感。作品的伟大与渺
小,作家的同情心正义感每成正比例而存在,从来没有例外。
三作家的习气
谈到作家的习气,大都偏于不大好的方向。这就是任情纵性,不受羁束:起居无节,边
幅不修;嗜酒爱色,风流自命;恃才倨傲,目空一切;玩世不恭,狎侮流俗,同时文人间又
互相嫉妒、鄙视、排斥,所谓“文人相轻”,历来作家鲜有免于此病者。作家在共同社会里
不易与人相处,在他们自己那窄小圈子里也难于协调呢。
作家感情冲动既强,最不能过规律生活。他高兴,便手舞足蹈,纵声狂笑;他悲哀,便
长吁短叹,流泪痛哭;忽然想访一个朋友,便驾起舟,冒着大雪,连夜航行,天明,已到了
那朋友的门前,忽又不想上岸了,叫做“兴至即来,兴尽即止。”忽然不想做官了,束起衣
冠,向神武门一挂,就此飘然而去,叫做“麋鹿之性,常在山林。”贪河豚的美味,不顾河
豚的毒,反说“其奇值得一死。”闻大家女美,欲偷窥无由,化装舆夫去替她抬轿,又觉得
“枉尺直寻,宜若可为。”这类事也只有文人做得出,他们的神经好像都有些不正常,一生
受兴趣的支配,想到了便做,世俗的非笑,从来不置念中,他们可厌处在此,可爱处也在
此。
有谁比魏晋六朝名士对生活起居之随便呢?有人十几天不洗脸,终年不沐浴,身上虱子
无数,终日挠爬,卫生条件岂不太差?有人正和一群朋友围大瓮席地痛饮,忽来一猪,公然
伸喙入瓮,大啜一通,他们赶走了猪,仍将余沥饮尽。世间污秽之物至猪可谓极矣,他们仍
可与之同盘共碗,则他们不爱清洁习惯之深,也未免可惊吧。
可是作家虽大都土木形骸,不自藻饰,却也有人对衣履特殊注意,甚至像妇女一样讲求
化妆。荀蔼好薰香,每至一处,衣香播十里,至人家一坐,帏幕间香留三日不散,他所用之
香,简直比巴黎女人最名贵的香水还好。何晏喜修饰容貌,史称其粉白不去手,终日对镜顾
影自怜,“敷粉何郎”一语,即由他而来。羊欣好着白练裙,谢玄好佩紫荷囊——当然也为
贮藏香料之用。“隐囊麈尾”、“裙屐风流”都是魏晋六朝人士留下的佳话。英国唯美派诗
人王尔德常着中世纪的衣服,饰着百合花和向日葵,手摇孔雀羽扇,出现伦敦最热闹的公共
厅堂,耸动一时观听。法国高蹈派诗人戈恬又爱穿粉红色的衣裳,口唱自作诗歌,阔步通衢
闹市。又有人将头发染成绿色,绿发有什么美,当然是为了要求人们对他注目。
所谓文学作家,对于恋爱的态度,总不甚严肃,这或者文人多负浪漫之名的主因。你看
司马相如好好到临邛某富家作客,却拐带了那富家小姐同逃。回到故乡,无法生活,又到临
邛,特开小酒店一座,夫妇双双,当炉卖酒,羞得那富人无面见人,不得不拿出许多钱物,
向他求和。这种行径,岂不无赖之至!有人说李白诗,篇篇是“妇人”与“酒”,我没有替
青莲作品做过详细的统计,觉得这话并不尽然,不过他喜欢谈女人,也并不假。李商隐连出
家清修的女道士,幽闭深宫的妃嫔,都敢与之恋爱。温庭筠诡薄无行,日作狎邪之游,科举
上不得意,人说与此事有关。杜牧为御史,听见司徒李愿家声伎甚盛,坚请与会,将他最美
的一个歌女名紫云者强索而归。这也是宪台执法之官所干的事?元缜与崔莺莺一番遇合,虽
脍炙人口,《西厢记》成了中国戏剧史的光荣,但其始乱终弃,薄幸无情,也是不可原谅
的。和凝著《香奁集》,无非是其一生绮情艳史的纪录。贵为宰相,人称“曲子相公”,他
又恐妨碍自己的地位声望,将《香奁集》嫁名于韩偓。晏几道称其父殊,所作小词虽多,却
从不作一儿女语,人家举出他“绿柳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谓为情语,几道虽强
辩,究难掩盖。我尚可举出晏殊的“离别常多会面难,此情须问天”、“却留双泪说相思”
诸句,恐儿道亦开口不得。柳水一辈子在歌楼舞榭中和妓女们鬼混,因为他曾高唱“浅斟低
唱,何用浮名,”被皇帝知道,金榜上有了名字还遭黜落。黄庭坚小词,赤裸裸描写肉情,
诨亵不可名状,法秀道人呵其将堕拔舌地狱,才吓得不敢再写,岂不可笑?
我国文人可以纳妾,可以狎妓,恋爱之越乎常轨者还不算太多。西洋人是讲究严格一夫
一妻制度的,诗人文士每于正式配偶之外,另图恋爱的满足。像法国的凯萨诺梵(Casa
nova)平生所爱女子不可计数。留下一部文学日记,专叙一生艳遇。他贡献一种“爱
术”(ArtAmotoir)主张男子对女子应该细心体贴,无微不至,我们喊他作西洋
贾宝玉也未尝不可。英国史文朋(Swinburne)所作诗歌大都是女人礼赞。他说女
人都像花一般的香而甜,蛇一般的美而毒。他愿为女人生,愿为女人死,又说海将为女人而
干涸,天将为女人而堕落,世界有了女人,黑暗变成光明,冷酷变成温柔,痛苦变成舒适,
眼泪也变成快乐了云云。恋爱诚然可以刺激文艺灵感,成为创作的原动力。但丁的《神曲》
肇因与女郎毗亚德桥端的一遇。歌德一生恋爱多回,他的名著《少年维特之烦恼》正是从他
对友人妻夏绿蒂失恋痛苦产生出来的。拉马丁更可笑,在某湖上遇一肺病美妇,为之缠绵颠
倒,一往情深,后闻妇死,遂成《湖上》一诗,尚有许多名篇,均为此仅睹一面,从来未通
款曲的病女人而写。不过这些都还可恕,像欧阳修之盗甥,拜伦之私姊,王尔德、魏尔哈仑
之同性恋,无论如何,不能说是道德的吧?
酒好像是女人之外另一文艺灵泉,作家爱饮的故事更指不胜屈了。孔融说“座上客常
满,樽中酒不空”一生愿足。毕卓谓世间最高乐趣和他自己最大的愿望是手持蟹螯、浮泊酒
池。阮籍听说步兵厨人善酿,储有美酒三百斛,便百端钻营,去做一名步兵校尉。他喝酒喝
得怕人,故事甚多,现不具述。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出门游览,车中常带着许多酒,命人荷
锸随之,说我若醉死了,随地掘个穴埋了便罢。他的太太劝他戒酒摄生,反被他骗了一桌誓
神的酒菜,更醉得一塌糊涂。杜甫的醉中八仙歌,形容八仙喝酒的狂态,淋漓尽致。李白一
味高唱“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一生
清醒的日子谅必甚少,但他所有佳篇大都产自美酒,“斗酒百篇”是这位天才诗人的佳话。
波斯奥马伽音的名著《鲁拜集》,篇篇是酒。中世纪的西洋诗人歌颂的也无非是女人与酒。
西洋作家酒之外还用别的麻醉品。戴·昆西(Th.DeQuincey)是一个有名的吸
毒作家,他的《一个英国吸鸦片烟者的忏悔录》是世界文库不朽作品。据说他一生的奇思幻
想,均自阿芙蓉朦胧烟雾中得来。莫泊桑好用“以脱”、“哥罗芳”、“吗啡”、“亚斯
希”等毒品。他还列举出这类刺激药剂作用的差别,他说“以脱”能够增加人肉体和精神的
能力,“哥罗芳”能使人飘飘然如凌云,“亚斯希”则使人的精神缥缈,脑子里凭空生出许
多美丽的幻想。恶魔派诗人波特莱尔也爱使用吗啡和印度大麻。十九世纪的下半期,称为
“世纪末”,思想混乱,人心沉闷,找不到正当出路,一般作家藉酒精毒物麻醉神经者当然
更多,现亦不必一一举例。
天才与骄傲,好像是一物的两面,这也难怪,千里神驹每每“顾影骄嘶自矜宠”(杜甫
诗句),孔雀之称为禽中高傲者,为它有一屏金翠辉煌的尾儿,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呢?然
作家亦以太骄,往往取憎世人,终身穷厄,甚至招杀身之祸。嵇康之所以刑于东市,还不是
为他对钟会的态度过于偃蹇?其实会虽是贵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