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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的地位和喧赫的声名,他只靠一支笔,像个勤恳的园丁,在自己小小一片田地里,开辟
着,栽植着,以他的心血汗水,培出一些色香俱美的花朵,供自己和世人的欣赏,试问像这
类人有什么地位可言呢?无怪柏拉图理想国要放逐诗人,认为诗人是浮华无用之流,不配在
他的理想国里存在。大名垂宇宙的荷马,生时只是一个斜阳古柳,弹琴卖唱的飘泊盲翁。罗
马大剧作家忒伦士(Terence)出身奴籍。足以颉颃荷马的大史诗家魏琪尔(Vir
gil),也不过是个农家子弟。贺拉士(Horace)的父亲原是奴隶,后来做了自由
人,也只能在拍卖场中做个掮客。中世纪时代,有所谓“行吟诗人”(Troubadou
rs)者,也和荷马一样,弹着他们的琵琶,和拉着提琴从这一城堡,游行到那一城堡,唱
歌给人们听。写《堂·吉诃德》的西万提士(Cer-vantes)曾做军人,战败被俘
于海盗,赎出后做政府机关的小职员,屡以太穷受贿而下狱。莎士比亚的身世至今还是一个
谜,照原来传说,他不过是个演戏的伶人,家世并不高贵。与莎氏齐名的莫理哀是小剧场的
老板,带着他的小团体游行各省演戏,最后竟死在舞台上。十七八世纪时文艺作家没有一个
可以藉稿费收入谋生,大都寄食于贵族沙龙里,那些贵族便是他们的靠山,称之为“主保”
(LePtron)。譬如寓言诗人拉芳岱(LaFontaine),一辈子倚靠着一位
侯爵夫人,夫人每到一处,必带着她的爱猫和他,诗人与猫,成为同时出现的侯爵夫人的一
双侍从,一个诗人成了贵夫人裙边玩物,实在不算什么体面!
回头看看我们中国,屈原倒是贵族,官阶也高,宋玉则不过是宫庭里的小臣,景差连身
世都不清楚。淳于髠、东方朔一味插科打诨,博取君主的一笑。连司马迁那么伟大的史家,
汉武帝却拿他和医卜星相同等看待,一句话说得不合,便下他腐刑。六朝唐宋,文人地位略
被提高,蒙古人入主中原,又把文人降到倡优乞丐的阶段。名剧作家郑光祖,只能做个小小
税员,马致远也只做个小吏。施惠更不成了,只能在吴山城隍庙前摆个小摊,藉资餬口。文
学作家的地位大都类此,说来令人气短!
不过作家的地位究竟另有可羡之处,有时连贵为帝王者也会对它眼热,魏文帝《典论》
不是有这样一段话吗?
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
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
而声名自传于后。
曹丕自己也能写文章,却这么歆羡作家,这是着眼于文学的永久性。他和他的弟弟曹子
建总过不去,也许是为了嫉妒。子建的才华,远胜于他,他是明白的。
帝王操生杀荣辱之权,遭他嫉妒,结果总很可怕。鲍照原是宋代一位奇才,但见宋文帝
也欢喜吟咏篇章,自谓无人能及,他不得不故为鄙言累句,以示弗如。颜延之便作《休鲍
论》,诋照作品为“闾巷中歌谣”。钟嵘也说他“不避危仄,有伤清雅之调。”隋薛道衡便
不如鲍照聪明,竟为炀帝所杀。他死以后,炀帝得意地冷笑说道:“看他还能写‘空梁落燕
泥’那种诗句否?”德国腓力大帝,钦慕法国的伏尔泰,延为上客,后来又闹翻了,据说是
为学问上意见的冲突,实际上腓力也爱搞文学,也许是为了对伏氏的捻酸吧?
会写文章的人,那怕他是白屋寒士,可成王公贵人的席上贵宾。社会上对于作家是敬重
而且惧怕的。敬重的是他的才学,惧怕的是作家那支善于刻划的笔,会将他们的丑态描写入
作品。
中外历史都有相当久长,帝王卿相出了不计其数,除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亚历
山大、拿破仑、华盛顿、林肯、和魏徵、李勣、范仲淹、张居正寥寥可数的几十人外,你还
记得何人呢?可是屈灵均、陶渊明、李太白、杜子美、苏东坡、黄山谷、荷马、莎士比亚、
但丁、弥尔顿,则几于妇孺皆知。所以作家的地位不崇高而崇高。若说新闻记者是“无冕帝
王”,文学作家则可算是“没有门第的贵族”。二 作家的性情
作家和我们同样是一个人,他们的性情应该也和我们一样,不过古今中外,作家的性情
与普通人每显出很大的区别,这难道是作家禀赋有异?还是文学的陶冶的力量?我以为两者
都有关系。作家因自己天性倾向文学,才选择文学作他的生涯,以后历代文学作品气息的薰
染,和前辈作家流风遗韵的扇奖,日积月累,他们的性格自然形成了一种型式了。这好像二
个人富于尚武精神才投身军旅。军队严格的纪律,刻苦的锻炼,冒险犯难,出生入死的战场
生活,又把他造成一个坚毅沉着,豪迈果敢的军人。
作家性情归纳起来,不外是天真、坦率、狷介、刚直、热情、爱美、富同情心与正义感
等等。
文人性情大都像孩童,天真烂漫得可爱,所谓“不失赤子之心”的“大人”。孩童看世
界一切,总是新鲜有趣。他的“好奇心”(Curiosity)总是非常强烈。孩童与猫
狗为友,与其所玩之偶人为弟兄姊妹,摩抚爱护,无所不至,大人觉得可笑,孩童则竭其整
个心灵以赴。他视宇宙间烟云山水,草木虫鱼,都具有生命,且与人相等。诗人亦然,其喜
怒哀乐通乎万物之喜怒哀乐,故视春花而如笑,聆秋虫而若悲,见星光之闪耀,则谓为天女
之流其明眸,夕雾之轻笼,则谓为夜女神之蒙其面幕,睹朝旭升于东方之云海,每设想阿坡
罗驱其驷马金车出于癉谷,聆暮籁萧萧作响于秋林,则又疑酒神方率其徒侣,歌舞于深山。
像东坡便是一个最富儿童气质的诗人,因此好将自然加以人格化,好凭幻想创造诗的故事,
笔者曾写过一篇《苏东坡诗论》。详细论列过,现不必一一举例。总之,凡为真正诗人者
“其性灵是永远不成熟的。他对世间万汇是永久张开一双初入世孩童的眼睛来看,抱着信赖
一切的孩童的心来相信的,否则他创造的泉源便枯竭了。”这是毛姆的话,我认为极有道
理。
诗人性情既天真,第二个表现当然是“坦率”,他憎恶虚伪,不爱口是心非,对人对事
一本自然,赤裸裸掏出一片真心与恶浊社会相款接,因此免不得处处碰壁,事事受欺,可是
他永远不会悔恨。他若悔恨,便要去讲求阅历,体味所谓“世故人情”,这么一来,他也会
变成满腹机械,一个满腹机械的人,只配当当政客,诗的王国却要把他当作化外之民了。
文学家的“狷介”与“刚直”也是姊妹德行。屈原若肯牺牲他的政见与公子椒兰、靳
尚、郑袖那群人同流合污,何尝不可永保怀王的宠幸与他的高官厚禄,但他总觉得“屈心抑
志”、“忍尤攘诟”,不是他所能干的,他宁可“伏清白以死直”、“虽九死其犹未悔”,
于是被排斥出去,受尽寂寞与艰辛,终于抱石自沉汨罗而死。陶渊明好容易谋到一个彭泽
令,想积点俸禄,归隐田园,所谓“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计,”不过为须束带见督邮,莅
官仅数月,便决然弃去,“不为五斗米折腰”传为美谈。后来穷饿茅檐,江州刺史王弘和檀
道济都想交结他,他随宜应付,终不为屈。盖他虽是诗人,却严于君臣之分,自以属于晋朝
大人物陶侃之后,不愿再在刘宋朝廷做官,而王檀二人则为宋臣,故不屑与为友。昭明太子
称渊明“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
孰能如此。”实非过誉。这是屈原与陶潜的狷介。其他诗人作家大都秉此性格。
“刚直”的性格与狷介相似。屈原屡于作品中自叙遭人谗陷,皆由性格之过于刚直,故
离骚云:“吾法乎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又曰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冯衍云:“独耿介而慕古兮,岂时人之所喜?”张衡
云:“何孤行之茕茕兮,子不群而介立。”鲍照云:“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
直。”其他诗人作家作此语者亦不可胜数。
文学的特质,与学术异,学术重于冷静的理智,文学则重热烈的感情。以此文学作家感
情总比普通人深厚,而古今中外所谓好文章,其中也莫不充满真挚动人其热如火的情感,故
能深深叩动读者的心弦而起共鸣。而且这种力量可以永远传递下去,虽历千百年不绝。托尔
斯泰说“艺术是人间交通的一种手段。”这种手段可说是作家以其情感传递给读者。马克
斯·伊哥伟齐(MarxEckowicg)也说“艺术究竟的目的,到底不外是艺术家对
观众的美的情感的传达,由天才与群众相交通的神秘电波的创造。”又说“艺术家以其笔墨
所表现的感情,传播感染于群众,群众以此感到与艺术家相同的印象,相同的感情,使我们
与他共分其欢喜、苦痛、梦想、恍惚。”这里无须举出什么具体的例子,总之文人以情感为
生命,而情感又必热烈而始真挚,别人以此认识文人,而凡为文人者亦均有此自觉。
文学原是美的创造,作家爱美又几成第二天性。对于美的追求,每有废寝忘食,如醉如
狂之概。陆放翁在成都赏海棠,走马锦城,夜以继日,被人唤作“海棠颠”。见某地梅花盛
放。又恨不能化身千亿,一树梅下,立一放翁。苏东坡诗云:“诗人固长饥,日午饥未动,
偶然得一饱,万象困嘲弄。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这是说
瘪着肚皮的诗人,为追求美还有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