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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2期-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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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批活你干不干?” 
  “干嘛,马三保的活还能不干嘛。” 
  波日季牵着马,跟着马三保从大路过来。街面上没有人,树叶儿是卷的,知了粘在树皮上连气都不敢喘一下。大河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冬天能把石头冻裂,夏天能把石头晒成石灰。石头踩上去是酥的。 
  马三保的家在西头,五间门面房,经营皮货。老先人的旧房子翻修一遍,全是马三保这个有出息的后人撑下来的。马三保父亲去世时波日季参加了葬礼,行了情。 
  “马三保这都是你弄的?你能弄得很么!” 
  “你不弄么,你老哥想弄的话,甭说青砖大房,小洋楼都住上了。” 
  “笑话我哩,我弄不了。” 
  “不弄宅子也不给尕妹妹弄一匹绸子来。” 
  波日季的马鞍子底下压的全是老蓝布,都汗成油布了,都能当伞用了,那时候的伞都是红油纸伞和黄油布伞。女人们哀哀怨怨的《八来歌》马三保是知道的,马三保就拿绸子和布来说事,波日季就正儿八经告诉马三保:“你老哥挣不来绸子。” 
  “你不想挣,这个世界上只要想挣,敢挣,没有挣不来的。” 
  吃好喝好,去后院看料,波日季没有想到马三保有这么好的料,“马三保,你把煤矿铁矿开到家里来了。”马三保不吭声,马三保拿眼角瞅波日季的脸。波日季是个好铁匠,好铁匠见了好料就掩饰不住了,就围着煤炭和生铁绕圈圈。马三保小时候跟波日季一起放过羊,见识过狼围着羊群绕圈圈的样子。波日季比狼厉害多了,波日季绕了三个圈圈煤炭就酥开了,生铁坯子就变软了,全都成了绵羊,等着波日季下手。 
  波日季在马三保家里待了一个月,打的全是好刀子。刚开始马三保还能拿得住自己,黄府绸衫,软底子鞋,端着三炮台盖碗子茶,噗儿噗儿吹着,好半天才呷一小口。后院火光冲天,叮叮哨哨就像在唱一台子戏,又是锣来又是鼓,波日季打到兴头上会喊叫起来,很简单的两句:“好——哇——!好——哇——!”蘸水的白汽飘过来,就像在白面口袋上扎一刀,麦粉化成白雾,把整个村子都罩住了。 
  波日季喊叫了三十天。五月是个大月,三十一天,第三十一天,马三保拿不住了,马三保推开后院的小门。木架上九十把刀子寒光闪闪,后院凉飕飕的,只要是个男人,就会知道刀子的寒光有多大吸引力,马三保身不由主走过去,取下一把刀,他在刀刃上看见自己的络腮胡子,刀子就咯铮响一下,就挣脱了他的手,刀刃自己旋转起来,吱啦,一撮胡子落地上,轻得跟蝴蝶一样,皮肤不疼不痒,冷飕飕就像滑过一块冰,半个脸都要凉半天。那个炎热的礼拜,马三保浑身清爽,马三保扒掉上衣,刀刃就落到胸口,胸毛纷纷落地,身上都是凉飕飕的,就像盘了一条蛇。一般淬火都用水来冷却,冷水淬火钢口坚硬但太脆,容易崩掉刀口。用温水热水,钢口就有韧性,有弹力。马三保对着刀口噗噗吹气,又弹两下,证明刀口确实有弹力。这么好的钢口,都是一遍一遍从铁坯子里打出来的。不是用钢板凿的。马三保能弄来好钢板,马三保不用钢板。马三保亲眼看着波日季从铁里头炼出钢。把铁烧化,加炭,一遍又一遍化开,在模子里蘸水,再烧红,红到赤白,插进新鲜牛粪里,半夜子时抽出来,加热,轻轻敲打,轻得就像冬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从蓝天上飘下来,盖在刀刃上。牛粪被赤热的刀坯子插一下,牛粪大了一圈,牛粪快要裂开了,牛粪热气腾腾,没有一丝臭味,全是干草的味道,金黄的牧草被烤熟了,波日季手里的小锤子跟草穗子一样在秋风里一起一落。 
  马三保是会打刀子的,马三保要过过瘾,马三保就给波日季打下手。下人们提醒马三保,你是老板,你是东家,你是掌柜的,马三保一脚一个把下人全踢开了。马三保的老婆在前院里不停地咳嗽,咳嗽声越来越大,把人弄得烦尿死了,马三保就吼开了:“狗蛋他妈,你弄啥哩?你母鸡刮蛋哩嘛?”老婆就蔫了,不吭声了。最后十把刀子是波日季和马三保一起打的。 
  好多年前,马三保的父亲和波日季的父亲是好朋友,没有固定的店铺,所有的家当就是铁锤子铁砧和骏马,来往于群山草原和黄河两岸,给人打刀子维持生计。马三保和波日季长到七八岁,大人就把他们捎在马后,过雪山翻大坂到玛曲草原见大世面。大人把孩子留在山下。抓野马并不像大人们说的那么容易。两个大人赶 
着四匹野马回来了,两个大人歇了三天才缓过劲。 
  接下来就是要制服野马,拴在树上是不行的。马三保的父亲用鞭子制服了第二匹马,马被打得浑身是血,马挺住了,也驯服了。孩子们还记得第一匹马惨死的情景,被打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第三匹马太可怕了,大叫着跳起来,往后一仰,背着地,鞍子被压得稀巴烂,马腹带被撕断,马缰也掉下来,它斜着眼看人,那股子傲慢和轻蔑还有骨子里的优越感。波日季的父亲呸唾一口痰,扬脖子连吼两声,脖子粗了,耳朵和眼睛都红了,好多年以后,波日季和马三保才知道那是花儿中最难唱的扎刀令。波日季的父亲就像挨了一刀,疼痛难忍的两声惨叫,把马吓呆了,就是马那傲慢的一瞥跟刀子一样扎在波日季父亲的身上。马是有灵性的,多聪明的一匹马,很快就明白了它的眼神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它扬起蹄子跟一股风一样窜出去,它肯定后悔自己太得意了,摔碎马鞍子的时候就应该一鼓作气扬长而去,它非要洋洋得意在人跟前抖抖威风,一切都晚了,它窜成一股风的时候,另一股风已经提前一秒钟到达它的脊背,它的龙骨往下一沉,它就知道骑手是什么角色;没有鞍子,没有缰绳,马鬃被紧紧攥住,饱满浑圆的腹被两条腿夹偏了,屁股一下子圆起来了,腰上的腹上的力量全挤到屁股上,屁股就成了碾过草原的高车。这都是马难以忍受的,还没有等马跳起来,波日季的父亲就抓住马耳朵把马头扳向后边,马眼睁睁看着拳头落在脑门上,跟铁锤一样,马脑袋快要炸裂了,马被打晕了,吐着白沫停下来,波日季的父亲跳下马背,又大声吆喝,马扬起脑袋,看着这个壮汉,跟天神一样又喊又叫又是挥拳头,马多么惊讶,马在一阵阵惊叹中记住了这个壮汉。壮汉又上到马背上,一会儿快跑,一会儿碎步走,马的躯体完全被壮汉的两条腿控制着。 
  可以让孩子上马了。波日季先上马。大人告诉波日季各种要领,大河家的孩子能走路那天就会骑马。 
  “那是耍耍,那不顶用。” 
  大人把波日季捆在马上,都是手腕粗的皮绳,跟马鞍马腹带拴在一起,拴得死死的,跟长在马身上一样。“儿子,放开胆子跑p巴。”大人在马屁股上抽一鞭子,那是从阿里克塞哈萨克人那里弄来的马鞭子,鞭梢上有一个铅块,抡起来就是一件凶猛的武器,一鞭子下去狼都会毙命,烈马挨这么一鞭子,先是高高跳起来,然后扬蹄奋追,追那疾风去了。可以听见波日季的喊叫,渐渐变成哭号,变成惨叫,那些声音在群山那边,在深渊里,在森林里,在山顶上,在高坡上久久回荡。马三保脸都吓白了,大人过来踢他一脚,“站起来,没出息的东西,一会儿该你啦。”波日季的声音又传来了,一声声喊叫伴着暴雨般的马蹄声,波日季出现在大家眼前时,那样子就像从黄河里跳出来的红鲤鱼,面孔喷火,快要把绳索挣断了。马三保被捆在马上,马三保的父亲大声说:“马鞍是儿子娃娃的铁砧子,让老天爷的铁锤敲你吧。”父亲一鞭子下去,马直立、奔跑。马三保喊叫、哭号、惨叫,嗓子哑了,昏过去好几次,脸蛋发白、发青,慢慢又红起来,红成一团火,马三保跟一条红鲤鱼一样回到父亲身边。 
  他们可以跟着父亲翻山越岭了,他们给父亲打下手,拣羊粪,点炉子,安砧子,抡铁锤,拉风箱,直到铁坯子化开,跟红鲤鱼一样从火焰里跳出来,在铁砧上嗤嗤冒火星,大人就让他们去敲打红鲤鱼,大人提醒他们:“鱼是活的,刀子也是活的。”刀子叫着、哭着、惨叫、吆喝,人能发出的声音刀子都会,鲤鱼被刮掉了鳞,镶上木柄,刻上星月,一把凶猛的刀子!大人绝不会夸孩子的,大人会夸这把刀子,“瞧它白晃晃的,它喝了血才露性子呢。” 
  游动在群山和草原的畜群,还有野兽,老远就能看见它们鲜红的心脏。大人就告诉孩子:“每条命里都有一把刀子,好好学手艺吧,用刀子的地方太多了。”马群过来了,大人们老远下马,摘下帽子,垂下脑袋,很虔诚地念着经文。孩子们看得清清楚楚,马的心脏喷着热血,马蹄跟铁锤一样落到地上,大地跟鼓一样响起来……孩子们抡铁锤的时候就打偏了,落在自己的脚上,就失声尖叫,落在大人手上,大人一声不吭,大人的脸都变形了,大人用眼睛告诉孩子:“不要叫!不要叫!”暴风雪就出现了,大人们大声喊叫着,孩子们跟着喊,喊出一身汗也没有喊出传说中的扎刀令,大人们把大夏河洮河湟水流域的花儿喊完了,这都不是扎刀令,扎刀令啊什么时候能喊出一两句扎刀令来,大人们用热辣辣的口气谈扎刀令,大人们用热辣辣的目光打量他们的孩子。暴风雪比刀子厉害,倒毙的牲畜比石头还多。草原的空旷是暂时的,逃过劫难的种马种牛种羊又让生命回归大地。种畜是不能杀的,它们有无限的生命,它们的刀子为上天所赐,那刀子是任何艺人都打不出来的。玛曲草原几乎跟蓝天连在一起,离天太近了,就很容易感觉到天的秘密。 
  十三岁那年,马三保跟父亲回到大河家,开了一个皮货铺子。动荡凶险的流浪生活结束了,这就是父亲留给马三保的经验,也是父亲良苦用心的所在。 
  波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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