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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容易是在社会内活着,像很多很多人无异,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从中庸之道见着光彩,是天下间至艰且巨的。
我对着那盘利通银行盈利的数目,以及财务总监给我的建议报告,真是很伤脑筋。
有一大笔的盈利可以列为非经常性收益,大可押后,不在是年入帐公布。
这样就可以将盈利控制到一个乐观而不至于狂喜的水平,利息的派发也可以在中间着墨,似乎是最妥善不过。
我心想,凡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进行了。
这就是说,我并不打算趁机吸纳更多的利通银行股份。
与此同时,我决定,如果市场上出现抛售利通银行股票的迹象,我也会立刻购入,以祈产生供求平衡的现象,使利通股份不会下跌,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投资者对利通有信心。
至于会否看好,或依然看淡,那就得要凭个人的智慧与知识判断。
我总算尽了保障自己,也保障小股东的责任了。
一直考虑丁很多天,才在这一晚,逗留在利通银行主席办公室内想停当了,在建议报告书上签批了,将一部分利通银行盈利挑出来,作为下年度的非经常性收益帐目。
甚而今年的股息,也作了一个准则,以备董事局提出来拟定,再提交股东周年大会通过。
当然,别说股东周年大会只是形式上的附和,就算是董事局的决议,亦无非是看主席的眉头眼额而已。
我是一语定乾坤,精神压力是无可避免地存在的。
忽然之间,我想通了道理,决定了行止,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兴致来了,便按动对讲机,跟秘书说:
“今晚我有什么宴会没有?”
“有呀,现在差不多是你要下班回家去整妆出发的时间了。是银行业宴请英国米特银行主席,席设王朝会所。”
我想一想,随即说:
“给我摇个电话去把它推掉吧,或者,请耀基叔派人代表我走这一趟也可以。”
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两朝元老,也是董事局成员,位职总经理。
我还补充:
“通知司机亚成,在家里等候我的电话,我打算留在办公室,把主席报告改完了,才再要车回家去。”
秘书乖巧地答应着。
我看看表,已经七时了,便又说:
“你也下班好了,嘱茶房给我烧一壶咖啡进来便可,不必等我。”
“要嘱咐茶房给你煮一些面点之类吗?”
“不用了,一吃饱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
这倒是真的,我下定决心赶工,就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苦干,非做到完善不罢休,肚子饿根本不看成一回事。
一并专注在主席报告以及那盘总帐上,才不过两三个钟头,已经做停当了。
当我把那个写上机密的文件档案盖上了,放到传出去处理的文件盘上时,如释重负。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的确,工作整整超过十二小时,不能不说疲累已极。我忽然想,那些企业巨子总在一轮劳累之后,回到家就有妻儿相伴,争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里去,独个儿苦睡至天明。
永远没有尽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极众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簇拥着天下的物欲权势,若再加上身边有个邱仿尧,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来个天妒英才,红颜命薄的结果了。
不可能每一样好的东西都尽归汝之名下。
忽而,头要猛地摇晃,才能甩得掉一个可怖的念头。
那么,小葛的际遇又如何?
完全没有缺憾了吧?
不。
决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对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尧完整的爱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码第二个选择。小葛本身并非富有,她是妻凭夫贵,这等于有父荫而尊,跟凭自己本事发迹而贵,有一个相当大的距离。
还有,我想到了,小葛并没有为邱仿尧育下一男半女,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至今仍膝下犹虚,显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无可否认是在搜罗对方的遗憾,以抚慰自己嫉妒与郁结的心。
到头来,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个蒙难人好了,不必再把头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档案盖上,也不再胡思乱想,披上了外衣,就离开办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经习惯孤身上路。
我在银行大厦门口处才想起没有叫司机把车驶出来。想着,与其干站着等凡二十多分钟,车子才从深水湾驶到中环来接,倒不如自己乘计程车回去。
银行大厦门口的护卫员很恭敬地对我说:
“江小姐,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替你叫部计程车?时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并不安全。”
我听了这番话,反而心上不舒服。
连个银行最低级的职员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么女强人!
人们在背后不知几多有关女人非强不可的笑话,讲之不尽。
就在明天,这银行护卫员口中又多一个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过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乱想。
我苦笑,挥挥手,示意那护卫员别管我,就往银行大门外走去。
非徒步走过一两个街口才能截计程车不可,怕站在大门口,成为护卫员寂寞工作的一服调剂品。在自己疲倦至极之时,还要跟对方应酬一大番话,太吃不消了。
晚风阵阵吹来,清凉一片,像把脸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觉的踱着碎步,并不急于拦截计程车。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来,游目四顾,找我的计程车。
就这么干站着,二十五分钟之久,路过的竟没有计程车。
我开始着急了,不知勇往直前,还是往回跑。是继续等待计程车走过,抑或干脆走回利通摇电话让司机出来接就算了。
香港这地方的治安是越来越多问题了。
半夜三更,一个孤身女子走在中环静市内,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举凡有头有脸的人,一旦意外横生,谣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纯粹意外,都会被渲染成曲折离奇,集情仇恨怨于一身的事件。
对于一位独身的富贵中人,这是最难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坏力量,可能比实际意外的伤害更甚。
这么一想,我双鬓似觉湿濡,是急出一点点汗水来了吧。
正在举棋不定,忧疑顿生的当儿,一辆汽车刷身而过,吓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来,发觉那汽车冲前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开动。
我瞪着眼看那部汽车,诚恐它的动静会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平治五OO。
我霎时间透了一口气,开这种车子的人大概不是铤而走险之徒。
果然,平治再发动马达,向前奔窜,消失于街角处。
我决定往回走,没有带手提电话在身边,只好回到利通银行去摇电话叫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汽车,忽而亮起高灯,教我无法看清楚对方。
我眯起眼睛,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地一声,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连连后退多步。
来人已整个挡在我面前。
差一点,我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阵的五光十色,渐渐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张脸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晕眩与迷惑,甚而是惊恐所引起的幻觉。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俊秀的脸庞,仍属于我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出奇。
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邱仿尧不会在此刻出现,他不应该出现,在于我裸露着寂寞与疲累之时。
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却苦无对手。
如今,我放松了戒备,在完全不为意、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相见,是太笑话了。
我垂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与狼狈,那模样儿是一定见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响起来的男声,是我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仍然不会忘怀的。
对方喊了一声:
“福慧!”
那两个字像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
对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钟过去之后,我定下神来说:
“是你,很久不见了。”
再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这么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说出口来。
我简直觉得自己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觉尊贵无比的人,现今在这个男子跟前会如此的不济事?
我其实知道关键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应、接受、碰触那个底蕴。
在这事上,我决定扮骆驼,把头伸进沙堆去,不闻不问不想不追寻不研究不理会。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必须把眼前情景视作平常生活内的一个小环节,或有一点点的困难,但总会一下子就应付过去了。
邱仿尧不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微微笑着的跟我打这个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了。”
两句话其实等于一句话,彼此分先后抢着说过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续下去。
“是等不到车子吗?”邱仿尧问。
“走回银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