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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秀玉也想换换口味怎么办?”
“随便。”
“你们都随便,孩子怎么办?”
我说不出话来,老妈说到我的痛处。
“所以,人活着是要讲责任的,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过日子就要一天一天地过,儿子,你记住一句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老妈见我不说话,来了精神,估计她做党委书记的时候,做思想工作就是这么干的。记得小的时候,凡是她一回到家,神清气爽,说话走路都特有精神头的那几天,肯定是她又做通了一个人的思想工作,她做通的尺度就是人家“不说话”了。她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是让人家“哑口无言”,然后她很大度地“笑一笑”,那种“笑”我很厌恶,是一种“领导干部”式的笑,她有的时候也对我这么“笑”,往往是我“犯”了错误又肯“承认”,而她表示“不计较”的标准表情——那副表情似乎在说“犯错误不怕,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如果哪一天,她回到家脸色铁青,那一定是遇到难剃的头了。这个时候,我爸就要倒霉了。我爸劝她,她就要冲我爸嚷嚷;我爸不劝她,她就要跟我爸说,让我爸帮助她想主意,明天怎么再去说服人家。总之她是一个一定要说服别人的人,据说,她从年轻的时候起就一直是先进思想工作者,在她的先进事迹报告里,有这么一段表扬文字——徐玉兰同志,极其关心他人的思想,她一向把领导他人的思想掌握他人的思想关心他人的思想当作自己的本职工作……
真委屈了她,放在今天,她没准儿能成为著名的激励大师呢!其实,世界各地都有我妈这号人,乐于助人,关心他人的进步,把解决别人的问题当做自己毕生的事业,真可惜了我妈的这份特长!像那些写《把信送给加西亚》的人,赚了多少钱?说来说去的那些道理,和我妈说的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不计报酬不讲条件把上级交给的任务不折不扣地完成嘛!这种精神在美国叫“把信送给加西亚”,在我妈那个时代,叫“雷锋精神”,有什么区别?我妈的一生都在鼓励别人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她用来做思想工作的法宝之一就是鼓励别人“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要是翻译成“把信送给加西亚”,不就是“既然上级让我送这封信,那么我的任务就是千方百计把信送到,而不要去问为什么要送这封信”?看来,中西方做思想工作的人所擅长的套路都差不太多,只不过人家的做成了品牌,全球推广;而我们自己的被当作垃圾,无人问津。当然这不只是在“思想工作”方面,在其他方面也一样,甚至人家的垃圾到了我们这里成了奶酪,而我们自己的老字号却相继倒闭。
“你最近都想了些什么?”老妈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我知道她开始了。
“没想什么,每天都在工作,特忙。”
“你做的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计民生,你要好好做,现在那么多人都下岗,没有工作,你应该想办法为他们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老妈一本正经,她一辈子都没有学会怎样做一个普通老百姓,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说话做事过日子,她总是把自己当做干部。
“妈,这些事有总理想着呢,不用咱们操心。”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都像你们这样,国家能建设得好吗?”
“可是都像你们那样,国家就建设好了?”我总算有机会反唇相讥了。
“我们怎么了?我们那时候多好?我们那会儿哪有你们现在这么乱,这么自私!像我和你爸,先是两地分居,一年也才见一回。我又带孩子又照顾老人,里里外外一个人,后来调到一起了,没过多久,他就病了,整整两年,你又小,我厂子里一摊子事,他又躺在医院,我抱怨过一句没有?你爸后来动不了,我一夜一夜在医院,端屎端尿擦身子,那会儿,一个病房六七个人,哪家媳妇不都是这么伺候老公的?我看你要是病了,躺在医院,你媳妇未必能做到天天服侍你,不是我说的,你们现在这些人,每天都嚷嚷个性解放,快乐每一天,要是有个病有个灾,全指望不上。我们那会儿,全是有难一起担有福一起享,哪像你们现在,审美还审出‘疲劳’来,那要是遇上个灾遇上个难,还不早撒丫子跑了?”老妈的嘴一开一合,毕竟是做过多年思想政治工作的,说起话来就是一套一套的。我早听不下去了,不过,她还真切中我的要害——我真的想到,如果生病的是我,如果得绝症的是我,温秀玉能从遥远的加拿大带着儿子回来,守在我的床边吗?朱芳华会吗?或者青青?我不敢想。
“我想过美好生活有什么错?我们想过美好生活有什么错?”丁蔓曾经理直气壮地这么说。是呀,一个绝症病人躺在病床上,生命中每天都是悲惨的事情——化疗、手术、难以忍受的折磨、挣扎着活下去的愿望,吃不下东西、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疼,无时无刻循环往复,那叫什么日子?那叫生活吗?那叫人间地狱!当你得了病,住在病房里,你就相当于去了地狱,你能指望谁愿意和你一起去地狱吗?哪怕是在地狱里陪着你,只看着你受苦受难,而不是和你一起受苦受难,你觉得你有这么可靠的朋友吗?我忽然在心底里体会到芳华的那种深深的失望——如果换做是我,我也将深深的失望。幸亏没有换做我!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103
从老妈那儿出来,我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闲逛,车窗外是北京的夜景。车上了二环,三环,四环,一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忽然让我感到陌生。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我轻轻地哼起一个调子,那是我和芳华大学时代最喜欢的歌,我们曾经在野外的草地上——我靠着一棵树,坐着,双腿分开,朱芳华躺着,头枕着我,她最喜欢躺在我的双腿之间,枕着我的小腹,她说那样有一种永恒的感觉——我们就那样,以为那样就可以永恒,我们怀着对永恒的向往,轻轻地哼着《斯卡堡罗集市》——清风飞扬,我们的歌声很轻很轻,一阵风就吹散了,那些忧伤的残片就像晨间的雾,薄薄的透着光亮——
陌生人,你要去斯卡堡罗集市吗?
那里有芜荽、鼠尾花、迷迭香和百里草
请替我找一位住在那里的姑娘
她曾经是我最真心的爱恋
芳华有一阵迷恋上翻译,她翻译了无数个版本的《斯卡堡罗集市》,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真心爱人”版,我还记得她是如此认真而又如此狂热地做这些“没有任何价值”的事情——那个时候,所有的同学都在为毕业奔忙,而她却在寻章逐句。当然,结果是她被学校的老师挑上,保送读了研究生,而其他的同学则毕了业,迅速熔入火热的生活。
《无限怀念有限悲伤》104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正是中午。胡高已经为芳华穿好衣服,他把一顶俏皮的渔夫帽扣在芳华的脑袋瓜上,那顶帽子确实很好看,荒原色,绕着一段孔雀蓝的饰带,帽檐还镶了一圈浅棕色的皮子。
“不要。”芳华把帽子摔在地上。
“哟,我们家的小秃秃又恼了?”自从芳华没头发以后,胡高就开始管她叫“小秃秃”。
“不许叫我‘小秃秃’。”芳华侧过身。
“那叫什么?叫‘大长头发’?”胡高总有办法逗芳华乐。
果然,芳华乐了。想要她那点笑模样,可比要褒姒娘娘的折磨人多了。我想这胡高要是搁在古代,不幸当了帝王,那“烽火戏诸侯”的事儿,肯定干得出来。
“好,咱家的‘大长头发’出院了,怎么着,就秃着出去?”胡高刚把芳华托起来,芳华就又倒下了,这次她是笑倒的。
“不许说秃。”芳华下了“命令”。
“对,不说秃,说‘光着’,咱就这么光着出院?”胡高假装谦恭的问,那样子特搞笑,邻床的陪护全乐了。
“我要戴假发。”芳华嘟着个嘴说,她肯定心里特享受那种受宠的感觉。我了解她,毕竟我们是有交情的,我知道她这个人——既要像杨玉环那样的三千宠爱又要像武则天那样的日月当空。天下哪有几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标准——又当唐玄宗又当张易之?估计也只有商朝的肘王能勉强符合要求,可那是一代亡国之君啊!
火红的颜色,微微上翘的发梢。
“小美秃要照镜子了。”芳华自称“小美秃”的时候喜洋洋的,我说过她天性中有一种顽皮,这种顽皮就像钻石的光辉,很难磨灭。你可以切割一块钻石,你可以磨去钻石的棱角,你可以把钻石摧残成你想要的样子,但是你很难磨灭掉她的光辉——一块钻石的真正价值实际上并不在于它的形状,而在于它的质地——好的钻石和差的钻石差得并不远,当把她们并列在一起的时候,即使是肉眼,也能轻易分辨出她们的色差——而钻石与钻石之间之所以存在色泽差异,据说和钻石的形成有关,也许多了几万年?也许曾经经历过海底火山爆发?
芳华对着镜子戴好假发,一面扬起脸做顾盼状,一面露出宝贵的笑容:“你给我买的?”她在问胡高。
“喜欢吗?”胡高的眼睛像钻满美钻的伯爵表,亮晶晶的。
“给我穿上鞋吧,快点着。”芳华把镜子扔到一边,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她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她脑袋顶上的假发几天前我曾经在另一个姑娘头上见过,不错,这是丁蔓的,这一定是丁蔓那天晚上戴到吕西安酒吧的那顶假发——火红的颜色,微微上翘的发梢。
我猜想,应该是胡高嘱咐丁蔓给自己老婆买一个假发,于是丁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