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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 ”
“……”
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来,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开口骂道:“郭立强,我操你祖宗! ”
她的头转动了,露出了掩埋在纱线中的脸。
她声音微弱但很恼怒地说:“你……滚! ……”
他见她开口说话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说:“跟我到屋里去吧,
啊? 屋里可暖和了,还有一张床。吃饱了饭,躺在床上休息,不比你躺在这儿舒
服吗? ”
“你……走吧! 我……现在骨头都……散了……一会儿就到屋里去……求求
你……让我一个人……在这里躺一会儿……”她说着,又将脸埋进了纱线中。
他无可奈何了。他脱下棉袄盖在她身上,站起来摇头叹气地离开了仓库。
二十多分钟后,她披着他的棉袄,走进了那小屋。
她见他们已经将炉子围住了,用目光寻视着,想找一个离火炉不远,又和他
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下。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从炉旁站了起来,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
地方。
她一声不响地在他坐过的两块摞起来的砖头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饭盒从炉盖上取下来,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饿极了,也不怕烫手,打开饭盒盖,抓起一个包子就咬。
这只手里的还没吃完,另一只手又抓起了另一个。三口五口,一个包子就不
见了。她简直不像一个女人在吃东西,像一个饿鬼饕餮。
她吃得两手是油,满下巴也是油。油从双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她那
样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过程省略,将胃从胸腔内掏出来,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
人胃中。饭盒里顷刻就剩两个包子了,她的胃似乎还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觉察,停止吞咽,抬起头来,见男人们一个个都拿着饭盒,目瞪
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头饥饿的母狮子在吃鲜血淋淋的肉,担心她没饱,接着
会把他们也一个个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侧转身子,两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较斯文地吃掉了饭盒里剩下的
两个包子。
“真够吓人的! ”
“你问她饱了么? 没饱,我舍出一条胳膊给她吃! ”
“你? 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头? ”
“就你有吃头? ”
“那当然! 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儿吃哪儿好啦,我一不怕苦,
二不怕死。”
他们拿她开心取乐。
只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在闷头吸烟。
她不理他们,起身从炉上拎起水壶,倒了半饭盒开水,重新坐下一边吃一边
喝。
这时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衬衣完全被汗湿透了,毛衣也湿了,棉袄里子
也湿了。她被烤得冒着蒸气,但湿衬衣却是冰凉地贴在身上。如果没有他们在,
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脱下来,让炉火烤暖自己的身体。
她从头上摘下了棉帽子,却连那顶旧的单军帽也一起带下来了。
“嘿呀! 从尼姑庵还俗没多少日子吧? ”
他们中的一个油腔滑调地说。
于是他们全体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们,赶紧戴上单帽,将棉帽里子翻出来,拿在手中贴近炉体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长了那些男人们对她的放肆。而且她越是沉默,他
们越觉得不满足。她越是容忍,他们越觉得快活。他们是习惯了将拿女人逗笑开
心当成正常娱乐的。他们是些没有幽默感,只有庸俗,没有羞耻感,只会竞赛下
流的男人。
他们开始讲起种种下流话来。这种话,由一个人口中说出第一句,就像打呵
欠似的,引得其他几个人也产生了连锁反应。粗俗的,没接受过文明教育的男人,
在这方面各个都有举一反三的天才。某个女人在场,对他们发挥这方面的天才是
鼓舞。下流话一句接一句从他们口中说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他们一个比
一个更无耻。他们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他们的话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无异
于变相奸污。他们仿佛获得着一种又满足又不满足的快感。
她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她今天早晨来干活之前,郭立强仍那么坚决地阻止
她。
她猛地站了起来,将饭盒里的剩水朝他们泼过去。他们被烫得失声叫喊,一
个个慌乱地跳起来,向后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够抓到的东西,砖头,木墩,蜂窝煤,向他们接连不断地
狠狠砸过去。她的发泄,比起她当年的教导员姚玉慧在市场管理所的发泄,要猛
烈得多。如果“金嗓子”刘大文在场,一定会为她鼓掌并高呼“乌拉”的。她转
眼由一只兔子真的变成了一头母狮,她那种积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运一拼的勇
气,此刻全部表现出来了。仿佛她若将他们一个个打死,便也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似的。
几十块蜂窝煤朝他们砸光了,碎落满地。
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她尽情发泄。
她从墙角操起一把拖货的搭钩,像古代士兵挺着长矛一样向他们冲去。
他们狼狈地纷纷逃出了屋子。
10
她失去了进攻的目标,挺着“长矛”在屋里打转。
突然她举起“长矛”,向吊在半空的烟筒狠狠砸去。烟筒分节了,在半空晃
来荡去。
顿时满屋青烟。
她还要将炉子踹翻。
这时,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才从身后抱住了她。
“放开我! 你放开我! ……”她喊叫着,挣扎着。
他说:“你疯了! ”将她抱得更紧。
她扔掉“长矛”,低下头便咬他的手。用她全部的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
手。那一时刻,她觉得咬的不是一个男人的手,而是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而是
她的命。她要将它咬碎。由于用着发狠的力量,以至于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身子
都绷得发抖了。
他不做声。使劲攥着那只手。
终于,她觉得自己的牙齿咬进了“石头”。它不那么坚硬了,碎了。
她放松牙齿,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只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着,咬痕那
么深那么深。她几乎从他手上咬下一块皮肉来。
“放开我,放开我呀,我这是怎么了啊! ……”她哭了。
他放开她,向她伸出了另一只手,低声说:“还想咬,你再咬吧! ”
她一下子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呜呜哭着。
她已经哭过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给她带来了一种痛快。
这是她返城后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须忍受,”他一边接烟筒一边说:“他们就是那样! 要么,你用什么
东西把耳朵堵上;要么,你明天别来干。”
他将烟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视着她,又说:“这仅仅
是开始。以后,他们可能还会对你动手动脚。你还想继续干下去,就必须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几个女人来干过。她们不像你,她们不在乎。这给她们带来了
好处,她们愿干就干点,一点不干也无所谓。这儿的活累,很少有女人来这儿干
活。他们都愿意替来这儿干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气,但那个女人得对他们作出让步。
他们认为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们不感到羞耻……”
她不哭了。她的双手慢慢从脸上放下了。他站起来了,她瞪着他。
她说:“我不需要谁替我多出力气,我绝不会比他们干得少。
我明天还来干,我要随身带把刀,谁敢再对我说一个脏字,我就和谁拼命!
“
“现在你应该理解,我骂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
“你敢再骂他,我也和你拼命! ”
下午上班后,那些男人们在她面前一个个变得规矩多了。再没有一个人敢对
她说一句非礼的话,也再没有一个人敢以哪怕是极微小的轻薄举动冒犯她。
人的尊严,像人类的和平一样,捍卫它,它才存在。而某些女人们在捍卫自
己尊严的时候,尤其某些弱女人们在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怕一切
不顾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们感到惭愧的。尊严是她们在没有作母
亲之前的孩子,不能够捍卫自己尊严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够成为一个好母亲。
那些男人们的目光,甚至都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一下。她的眼睛里仍闪耀着
一种母狮般的凶猛。他们教会了她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她纠正了他们对于女人
的错误认识。
对于她来说,下午的时间要比上午的时间长得多。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
斤重的木箱放在眼里了。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们放在眼里。她想——原来生活
中能将人压倒的东西并不很多。
中间休息了一会儿,她走进小屋去喝水,他们竟都不敢进屋。
她喝罢水,一转身,愣住了。
郭立强出现在她眼前。
他说:“跟我回去。”
她说:“不! ”
“你怎么能扛得动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
“不是扛,是背。”
“背也一样! ”
“我已经背了七十多箱,并没被压垮。”
“我不能让你来顶替我干这么重的活! 我是个男人! ”
“我需要干重活,我是个女人。”
“难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他不说话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说:“用这种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她回答:“我在这里比在你的家里感到自己……更是一个人。”
“你胡说! ”他恼怒了。
“不是胡说,”她望着他摇摇头,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