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前面已介绍过了,这县文化程度不算低。不但有电灯,还有马路呢。但所有马路中心总
比两边高,没有一尺,也有八寸。走在上面时,左脚低,右脚高,全身都失了平衡。雨后泥
滑,摔跟头是常事。有时拣着路心走,对面一辆人力车气虎虎地向你冲来,侧身略让一让,
滑达一声,不跌落门牙,也准磕破膝盖。或者恰恰和迎面而来的粪桶撞个满怀。粪桶,是这
城市不可少的点缀品,从天才亮到太阳落山,它总在街上活动着。它在人力车丛里,在小贩
的糖担边,在酱鸭腊肠的小摊畔,在行人的衣缘袖角,络绎不断地过去,一路播散木犀香
味。久坐屋里觉得气闷,上街蹓跶蹓跶,顶头碰见它。想到郊外呼吸点新鲜空气,城门口和
江边又到处遇见。它永远是你出门的威胁!
西药房这里倒有两三家,只是许多药缺“货”,中药铺城里城外共有十来处,本省有中
国药材的场圃,当然永无来源断绝之患。但那些烟容满脸,自己肺病像已到第三期的旧医,
你也没胆量请教。到这里作客的人顶好不要生病。可是我们偏又容易被病抓住。这里的气候
很怪,冬天的雾季足足笼罩三四个月,但还没有伦敦和里昂那么整冬昏天黑地,开春以后,
也同我们故乡一般的风和日暖,花柳争妍。但空气里潜伏着一种瘴气。饮食起居略为疏忽,
便要病倒。还有一种最厉害的为它处所无的“痹病”,患之者四肢猝然僵直,口不能言,数
小时或数日便送了命。生活于这气候里的人,等于同花容月貌的妖精共榻,睡梦里会被它摘
了你的心肝去。气候又很潮湿,不生疮的到这里也得生几颗应景。臂痿,腿软,骨节痛,更
是家常便饭。听见某先生的左胳膊忽然抬不起来,针灸无效,似有永久残废之势,某先生的
右脚忽然不良于行,每天坐车到校,扶着手杖上课,自己身上略有点酸痛时,便免不得要栗
栗自危了。
请听,这里一位同事诉他的苦经:假如有人提出世间最不舒服的事是什么问题,我将毫
不踟蹰地回答说是不愿或不能同居的人,而偏生活在一起。抗战前我们的家庭虽大小不一,
真正幸福与不甚愉快的参半,但总算是单纯的。抗战后,我们的家庭份子忽然复杂起来。红
与紫的配合,大锣大鼓与洞箫合奏,你的眼睛与耳朵都要向你提出抗议不是?然而现在我们
家庭组合的不和谐,虽然每天都在磨擦着你的神经表皮,你也不得不捺定了心忍受。战局紧
张时,岳母与小姨子也随我们来到这避难圣地。三年前者母尚在世,我想迎养,太太几乎同
我闹离婚,现在却强迫着我这“半子”尽“全子”之责,我当然有点不愿意,但“女生向
外”古有名言,况母女天性至亲,又在患难之际,又有什么可说的。听说德国民间虽有“可
厌的岳母”之说,可是西洋家庭里老人的地位也只有岳母比较稳固吧。家庭的大权总操之太
太之手,太太不欢迎的人,先生推荐无用,太太欢迎的人,先生阻挡也徒然。再者,想岳母
来了之后,或者能帮助内子管理一点家务,让内子能腾出点功夫,晚间督率阿大温习功课,
免得他在学校考试老不及格;或者替阿小拭拭鼻涕,免得他整天挂着两行玉筋在我眼前晃,
叫我满心不耐烦。还有私心窃喜之处,也许她会烹调几色好菜肴,从此我再不天天受无形的
斋戒,岂不更妙!
想不到我这位泰水大人管家之才,竟和她的令爱不相上下。又推来是作客,不能与下人
们结怨,整天叼着一支香烟,躺在软椅上同女儿谈闲天。一室子充满了她母女三个咭咭呱呱
的谈笑声浪,我上课时西装裤还是和从前一样皱,袜子还是满底窟窿,伸手要东西时,还是
这件不见,那件不见。岳母的烟瘾很大,每天可以抽一听小美丽或小白金龙。后见烟价日
涨,为体恤女婿起见,改抽散包烟。初来时本省制的十支包,一包不过七八分,很快地涨到
八九角。我们自己早已改用了烟斗,她老人家也说要效法本地人用水烟袋。太太虽爱其母,
也颇偏向丈夫,赶紧上街替她买了枝银光闪烁,型式又大有艺术意味的白铜水烟袋,怕老人
家冰手,又亲自结了个绒线套子,套在烟袋上。我的太太女红方面并不高明,为这套子却也
费了点心思。但岳母用这烟袋不上三日,又搁在一边,而又抽土制卷烟了,说是懒得捣那些
麻烦。当然*阊痰娜耍辉冈傥檀餐*我们在电灯光下读书写字惯了的人,不
能再习惯于菜油灯一般,人总是朝着进化的道路上走的呀。现在小美丽白金龙已涨到4元左
右,她搭着土烟抽,一天也得一二十支才对付得下。
小姨子长得倒挺不错,十六七岁,正是一朵盈盈乍放的娇花,又极其天真烂漫,小猫似
的跳进跳出,看着也很叫人开心。当同桌用膳时,我的眼光有时误落丈母那口稀疏黄黑的烟
牙上,回头偷瞥一下小姨的明眸皓齿,觉得也还抵偿得过。可是她又有她的缺点:现在洋货
这么贵,她的25元一双的高跟鞋,12元一盒的巴黎香粉,七元五一盒的口红,还得同她
姐姐比赛着买。这年头还这样不肯省事,真是……但我对她们从不漏半句怨言,并非怕太太
不高兴,男子汉在女人面前本来不能表示悭吝,何况现在的钱已不再是钱,薪水若不够开
支,叫太太拿存折子到银行领就是,白白倒了,那才冤呢。
再听听,又有一位同仁的牢骚:母亲的脾气是恋着家乡那座老屋的,而我的太太呢,又
向来崇拜小家庭制度,所以我以前只寄钱回去用,使她婆媳不大有同居的机会。这回逃难,
忍心将老年人撇在沦陷区么?当然要带她同到比较安全的后方了。但是老人家的头脑总不能
和现代生活方式合拍,来了之后,这样瞧不顺眼,那样瞧不顺眼,于是就变成了满腹牢骚。
下课以后,到她房里坐坐,她总有一大篇关于下人的罪状告诉你。譬如张妈昨日偷了孩子的
尿布做鞋底*@侠罱裨绨ち硕业穆睿疵资惫室馊鋈銎闷茫道*一层白,他不怕天雷
打,东家可吃这暗亏不起*楦岬祝苁窍备镜牟皇牵*她置家务不问,只爱东
邻西舍间磕牙呢。孙儿瘦了,或招了凉,她又嗔怪媳妇招呼得不对。让她去带吧,她会把糖
果填得他叫肚子痛,或给他穿上三重棉袄,使他臃肿得像只北冰洋的小熊。又造成他许多不
良习惯,譬如赖学哩,撒谎哩,都是从前所不会的,有了“奶奶”保驾,孩子成了家里的小
暴君,连我做父亲的尊严也快维持不住了。有一天,我因为不得闲,叫妻陪伴一位新到的朋
友去游了一次附近的名胜,又招了她许多闲话。我不妒,她倒妒哪。
婆不满于媳,媳更不满于婆。吃饭时,做婆的指桑讽槐,做媳的也不甘示弱,句句话都
带着字眼儿。我咽的有时竟不是一颗颗的饭,而是一棱棱的刺,有时候闹翻了,娘捶着床,
逼我立刻送她回家去,妻子背地里又向我提另居的条件。好容易我从中调处,双方暂时消了
气,过不得几时,这老毛病又要发作一回。我日里听母亲的絮聒,晚上又要听妻子的絮聒。
世上最讨厌的莫如絮聒,最伤害灵魂的也莫如絮聒,它是日日夜夜像破罐煮粥似的在你耳边
响,又像巫师念的咒语,在催眠你,镇魇你。你起先想坚持心不为所动,久而久之,也不免
失其所主。为什么古来嬖臣宠妾的话灵验呢,因为它是永不间断的缘故——假如你是个真正
铁打的汉子,始终不为它所摇撼,可是耳边日夜这样念念有词,你不发疯,也要神经衰弱。
也有什么堂弟呀,表侄呀,小舅子呀,还有那些沾上一点亲,带上一点故的青年,借着
念书的大题目,都向后方跑。他们的能耐真不小,通过沦陷区,通过敌人几道防线,旱路步
行,水路坐木船,曲曲折折地,走上八九月以上的路,居然都到达了目的地。可惜他们虽说
有志上进,而考现在取录标准这样宽的大学,竟也屡次失败。回乡不得,为军政机关服务又
嫌待遇差,还要等下次考大学的机会。但他们跑西装铺和小吃馆,或三朋四友到郊外去逛的
热心,似乎在书本子之上。替他们补了课,从不见他们温习。若是他们一辈子考不上大学,
你就有一辈子供养他们的义务。于是管家者之啧有烦言,又要叫你够受。
先生们,你们的苦诉完了没有?你们不要仅是这么唠叨吧。抗战的滋味本来就不是甜
的。但男人受的苦是假苦,我们的苦才是真苦。你们教书,赚钱,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月月
底,从学校出纳处支了薪俸向太太手里一交,就万事都毕。你们仍然可以坐在木制的沙发
上,抽着香烟,和朋友谈莎士比亚,谈莫里哀,谈19世纪的浪漫文学,讨论讨论各战场的
动态,推测推测欧战的前途,再不然,就到赵先生家里去打打牌,钱先生家里去喝喝酒。当
你的棉袍穿破了,你可以照从前那种若无其事的口气,嘱咐太太说:你替我去做件绸夹袍,
材料要好些的。哎,你可知道本地的大绸,当我们初到时,六角一尺,现在是四元内外,里
子连工资,差不多要百元上下,去了你月薪的一半了。今天午餐时,只有炒肉丝,没有腊肉
炒笋,没有清炖鸡汤,你皱着双眉,好像在埋怨做太太的苛待了你。太太并没有拿你的钱去
“攒私房”,反之,所有的“私房”都贴出来用了。目前的鸡每市斤是一元二角,一只鸡得
付四五元的代价,你不能照初来时天天吃鸡不是?家庭里一切油盐柴米的支配,一切下人们
的淘气,还有一千件,一万件,琐碎得不足挂齿而又非用心经营不可的,都要太太拿出精神
来。当太平宰相还容易,当此抗战时代,生活状况,瞬息万变,便教我们手忙脚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