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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坚的,人在屋里一行动,满屋杯盘碗盏便叮叮当当唱起歌来。还有蜈蚣毒虫什么的,自由
从地板缝进进出出,冷不防会咬得你直跳。某同事夫人因为半夜起来赶老鼠,黑暗中在其寝
室误踹赤练蛇,被螫一口,脚背肿得冬瓜相似,虽幸未送命,医药费用去将达千元之谱,这
不是无妄之灾么?听说蛇和女人的脚跟永远是冤对,这是上帝亲自定下的刑罚,我们当然无
话可说,吃了蛇的亏,只有把我们祖太婆夏娃小姐来埋怨一顿,谁教她那么贪嘴,致后代子
孙到今还受罪不完呢。我屋里蛇虽不为人害,老鼠借我书斋——兼饭厅和会客室——白昼跑
马却比蛇更可厌。到了灯光一熄,当然更是她们的天下来到,成群结队而来,穿柜穴橱,其
声万状,记得幼时读柳子厚三言,记永州某家鼠患,有“椸无完衣,室无完器,饮食皆鼠之
余”三句,窃疑老鼠不过么麽之物,为害何至于此?文人笔下多喜夸张,也许形容过甚。及
到四川,恭领老鼠的大教以后,才想要向子厚先生谢罪。当夜间老鼠闹得厉害时候,你起来
把床沿拍拍,吆喝几声,它们不理,跳踉暴啮如故。划一根火柴,想把油灯点亮来看看,左
点也不着,右点也不着,原来灯芯已被鼠拖去,油淋浪其满桌矣,只好忍气吞声仍旧睡下,
听这一群黑暗之子吱吱高唱它们的凯歌。到冬天它们还要到你被窝来取暖,当你午梦初回,
把身子一翻,便听得“扑托”一声,有一物下床而去;或你的手偶尔一伸,会触及毛茸茸的
一团。这种可恶小动物,强来与你实行同衾共枕之爱也罢了,有时候,无端把你被头弄湿一
滩,或在你枕畔遗下几颗枣核形的东西,那就更弄得你哭笑不得。我知道读者中定有人说四
川老鼠之猖狂,虽有大名于天下,但四川难道没有猫么?猫是有的,只是养不起,现在时
价:初生两三月的“子猫”三四百元一只,龙钟衰迈,行将挂上树头的“猫公”与“猫婆”
也索价一二百元。而“男猫”弱于宝哥哥,“女猫”善病如林妹妹,养不到几个月便会无端
死去。本地猫贵,偷猫风气亦最盛,猫儿偶到屋外去逛逛,便会被人捞去。我总算是最勇于
养猫的,六七年以来,所蓄之猫大小何止十只以上?死了六七只,走失三四只。现在养一大
黑猫每天只咪呜咪呜吵着你要鱼吃,同老鼠像换过兰谱,从来不捉。但我仍然每天一二元钱
的小鱼,两碗香饭供养着它,置家姊每日喃喃之怨骂于不顾,一则物稀为贵,此猫亦成为我
财产之一,二则我素来爱猫成癖故也。
老鼠与猫带来跳蚤,而屋子当我们迁入前经军队住过,又留下无数臭虫。天气一暖,便
大肆活动起来,我活了四十多岁,尚没有与臭虫作缘,所以不能养成被叮的习惯,常被它们
搅扰得失眠通夕。也曾烧过几壶沸水冲过床,也曾发愤用纸条糊贴板壁缝,实行封锁政策,
而仅能逞凶氛于一时,不能奏廓清之功于永久。若有一瓶飞脱力药水,则犁庭归穴,聚厥丑
类一举而歼旃,岂不人心大快,大快人心。于今只能像对待老鼠一样,惟有叹叹气了事。抗
战以来,我们知识分子以生活程度降落太速,不但瞪着眼受商人的气,贩夫走卒也可以揶揄
讥笑之,斯文久已扫地,现在又受于老鼠臭虫,束手无策,所谓人类尊严,也澌灭无余了。
跑街之余,则在家里收拾天穿地漏,塞鼠穴、拆床、安床。隔几天又须通烟囱,修灶
头,疏导阴沟,营缮破橱破柜,或接桌腿,续凳脚,一把刮刀是我做水泥匠的工具,一把旧
货摊买来的旧锯,一把缺口的劈柴刀,是我做木匠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器既不利,工作当然十倍费时而吃力。我觉得匠作之事比写文章究竟容易,若有得心应手的
工具,我相信自己可以制造很多器皿来。我渴望能得到现在为我所无的几样工具,如斧子、
凿子、刨子之类,甚至形诸梦寐,然终以价格贵得怕人,无法到手。抗战结束以后,我想要
置办全套泥木匠的家伙,独力建造一间小屋以及屋中动用的东西。你若不信我有这样能力,
将来就请你到我手建之屋居住几时。那时就可以证实我说的话不是瞎吹了。
此外,则劈柴、洗碗、洒归房屋、拂拭几桌,吃饭时端饭菜,更是每天例行公事,不必
细述。还有水的问题,应在这里补叙一下。我们喝的是河水,用的是井水,请人挑,每担三
元或四元,包月则价略减。但挑水夫每个月要涨价一次,有时事忙,或存心赖账,则一两天
不给你送一勺水来是常事。我们大门口有一眼井,可是井中水各有所主,自天才亮到深夜,
都有人在那里汲取。你若提着桶子也想去沾溉一点余沥,则十来双眼睛都向你望着,有人还
说:“你们都是‘有’的人,为什么来与我们这些‘乾人’争这几滴水?”——其实他们何
尝干,腰包里一掏,钞票便是几大卷,我们却早由钱袋干起,现在连一身肉都干完了哪!所
以门前虽有一口公井,而我们仍然要出钱买水用,到了缸底朝天时,便向那些人下气低声,
照他们行辈,尊声“王大爷,你行行好,替我们送担水来。”或者“可怜我们两天都没水用
了!李二娘,你腾出点功夫,救我们个急吧。”为买零水,我们三家人,每天都有人立在墙
缺口对着井边曼声哀唤,或亲自到井边对他们说上一车子好话,苦求垂悯,倒煞是一种奇
观。但光阴之无端耗费,当然是无法计算的了。
如果我没有失眠的病,或灯光较强的话,则颇可以夜的时光之有余,以补白昼之不足,
古人不是有“三余”读书的话么?然而不幸我素来有一个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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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年
你说你此来是想向我打听点老年人的生活状况,好让你去写篇文章。好的,好的,朋
友,我愿意将所知道的一切供给你。若有我自己还不曾经验过的,我可以向同类老人去借。
我老了,算早已退出人生的舞台了,但也曾阅历过许多世事来,也曾干过一番事业来,我的
话也许可以供你们做人方面和行事方面的参考。古人不有过老马识途的话吗?虽说现在的道
路新开辟的多,临到三岔口,老马也会迷了方向。那不妨事,当闲话听也可以……不要怕我
说话多了伤气,老头儿精神还好,谈锋很健。况且十个老人九个噜嗦,只愁没人耐烦听他,
不愁自己没得说。
你说先想知道老人饮食起居的情形,那很简单。肠胃作用退化,上桌时不能多吃,但又
容易饥饿,于是天然采取了婴儿“少吃多餐”的作风,平常人一天吃三顿或两顿,老年人至
少五顿。老人又像婴孩般的馋。我幼小时看见年老的祖母,不论冬夏,房里总有个生着火的
大木桶。玩魔术似的里面不断有一小罐一小罐吃的东西变出来。莲子、花生、蚕豆,核桃
仁,每天变换着花样。她坐在桶边,慢慢剥着,细细吃着,好像很香甜,而对于她暮年的生
活也以此为最满足。我父亲和叔父们在外边做了官,想接她到任上享享福,住不上一年半
载,就嚷着要回故乡去。因为她实在舍不得离开那只四季皆春的火桶,和那些自己田地里产
生的吃不完的果子。富贵人家便要讲究吃银耳、燕窝、洋参。古时候,七十以上仅仅以衣帛
食肉为幸福,未免太寒酸,文明程度太不够。不过我所说的是富贵人,穷人不但没有肉吃,
还不是一样要咬紧老牙根对付酸菜头和腌萝卜吗?
起居完全受习惯支配。习惯这怪物中年时便在你身体里生了根,到老年竟化成你血肉的
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无论新环境怎样好,老人总爱株守他住惯的地方。强迫老人移居是最
残酷的,不但教他感觉不便,而且还教他感觉很大的痛苦。所以汉高祖迎太公到长安,不得
不把丰沛故乡的父老连同鸡犬街坊一古脑儿搬了去——没有帝王家移山转海的神力,老太太
还是宁愿守着家乡老火桶,而不贪图儿子任上的荣华。不说教老人移居,他卧房里床榻几凳
的位置,你也莫想移动分毫,否则逼着你立刻还原不算,还要教他半天的咕哝。他的眼镜盒
子原放在抽屉左边角上,你不能移它到右边,手杖原搁在安乐椅背后,你不能移它到门后,
他伸手一摸不着,就要生气骂人了。
你口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定要纳罕老人何以这样难伺候。哈,哈,老人有老人的脾气,
也像少年人有少年人的脾气。七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还更麻烦哩。你听见过返老还童的话没
有?所谓还童是这样意义:神明一衰,所有感情意志,言谈举止,都和以前不同,而执拗,
偏僻,乖戾,多疑心,易喜怒,易受人欺骗,俨然孩童模样。这种老人顶不容易对付,论辈
份他是你的曾祖父,论性情他是你五岁儿子的弟弟。老莱子彩衣弄皱,担水上堂仆地佯啼的
那一套,我疑心他并非真想娱亲,倒是他自己一时的童心来复。他的老太爷和老太太童心一
定更浓。不然玩的人可以这么起劲,看的人却未必会这么开心。
你问老人贪吝心较强,是不是真的。哦,这并不假。从前孔圣人也曾说“及其老也,戒
之在得。”据叔本华说,人36岁前使用生活力像使用利钱,36岁以后便动用血本,年龄
愈进,血本动用愈多,则贪得之欲自随之加强,所以这现象是由于生理关系。但我还要为这
话补充一下,我以为除了生理关系以外,生活习惯的陶冶训练更为切要。少年时用的是父母
的钱,当然不知爱惜,到了用自己挣来的钱时。知道其来之不易,就不免要打打算盘了。生
儿育女之后,家庭负担更重,少年时对人的慷慨和豪爽,不得不把地位让给对儿女的慈心。
譬如这笔钱本打算捐给某慈善机关的,忽然想到雄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