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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足以证明此言。我们国文教师是一个素来靠教会赡养的老先生,虽不像我那启蒙先生
之不通,却也不能说如何饱学。但他为人甚好,看见我的作文成绩,喜得他老人家心花怒
放,认为是他教学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好学生。于是激起高年级几个同学莫大的嫉妒,利用她
们优越地位,对我百端欺凌。终于美国校长也信了谗言,见了我就板起一个脸。学期终了
时,安庆最高军政长官柏文蔚亲自到校给奖,第一名的金牌本该归我,校长却拿去给了高年
级一个体己学生,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心地浑朴,有如一块未雕之璞,自己权利被人强占,
竟像不知有这回事,毫不在乎。但有一回,我的父亲来校看我,照家中习惯,他牵着我的
手,一面在操场上缓缓走着,一面同我说着话,被校长在楼上看见,当晚把我喊到她房里,
盘问那是什么人?为甚么你们这样亲密?我回答是父亲。她道是父亲也不该牵着手,你已不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你的表样做得太不好看。言时声色俱厉,大有她那贵校一向严厉的
男女大防,已被我破坏了的意思。我在家读过不少林译小说,也知道西洋父女间亲爱的表
示,尚不限于牵手,她是明明听了高年级同学的话,对我有心欺侮。况且美国人对待我们一
向容色温和,行事也一向根据道理,于今一反其道而行之,便觉得比中国教员的压迫,更加
几倍的难于接受。况且那时我母亲要回太平故乡,把我留在学校里有点放心不下,到暑假便
代我向学校提出退学,一同动身回乡去了。四
第二年听说安庆省立女子师范恢复,本科在招考插班生,预科在招新生。在上海时也有
爱国文明各女学,大人们从来不叫我们进,我们也从来不知要求。现在我对于求学已发生一
种自觉心理。而且在家乡住了一年也感无聊,于是请求家人让我去考这学校。这不算是请
求,简直是打仗,费了无数的眼泪、哭泣、哀恳、吵闹,母亲虽软化了,但每回都为祖母或
乡党间几位顽固的长辈,轻描淡写两三句反对论调,便改变了她的初衷。愈遭压抑,我求学
的热心更炽盛地燃烧起来。当燃烧到白热点时,竟弄得不茶不饭,如醉如痴,独自跑到一个
离家半里名为“水口”的树林里徘徊来去,几回都想跳下林中深涧自杀,若非母亲因为对儿
女的慈爱,战胜了对尊长的服从,带我和堂妹至省投考,则我这一条小命也许早已结束于
水中了。现在我回头分析当时要求升学的心理:说是为了读书名誉好,则乡党间视青年女郎
出外读书为不守闺训,有何名誉之可言?说为了能在社会上占一位置,使将来自己生活更加
自由舒适,则那时我还想不到这么远。(我那时心理是极单纯的,竟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
冲动,像树芽之挣出地面,像伏泉之向外奔迸,是受着一股不易阻遏的力量的支持;又似飞
蛾投火,非将火扑熄则自己焦骨焚身。我只抱着简单的一念:要上进,换言之,追求我前途
的光明而已。这才知道要求向上,追逐光明,是人类的本能。一千五百年前西行求法的高
僧,度过千里无人烟的沙漠,攀登壁立万仞积雪数丈的高山,饥寒交迫,死亡相继,而非达
目的地不休,已给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古今中外无数先知先觉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发明
家,或不婚不宦,牺牲人生应享的乐趣,或累月穷年,把自己幽闭在实验室里,或不顾举世
的讥讽轻侮,冒犯牢狱、放逐、死亡的危险,实现他们的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真理的证明
者,正义的拥护者,也给了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又如古今亡国之际,每有千千万万的志士
仁人,不惜断头流血,亡家湛族,以期捧虞渊之落日,挽鲁阳之颓戈:更如现在我们前线数
百万将士正与暴敌作着生死存亡的斗争,企求延续国脉,发扬正义和平于天下,也许与前二
者都出于同一动机吧?
五
虽然费了很大的努力,进了女子师范,然而现实与理想仍然远不相符。这是个完全属于
中国风的学校,教会学校那种媚外自卑的奴才心理,这里可以说完全没有。学生多来自中上
阶层,穷人家的孩子也不能说少,但平等观念异常发达,富者既不敢以其铜臭薰人,穷者亦
有自尊的觉醒,像教会学校由外国人有意养成的贫谄富骄心理,这里也绝对找不出。不过皖
省僻处内地,文化本比京沪一带落后多年。女子教育在本省又是第一次注意到的问题。这个
师范学校创立于民元前,未及一年因革命发生而停顿,如今才开始恢复。历史既如此之短,
内容当然说不上什么笃实光辉。惟教科还相当完备,教师都由同城男师范的先生兼任,虽非
硕学鸿儒,教我们也可以说胜任愉快。但授课方式与××女校大异其趣,完全采用注入式,
教师每天将知识填鸭子似的硬填进学生脑海,填完以后,便把这只鸭子撇在一边,永远不闻
不问,数月以后,或学期终了时,才教你整个倾吐一回。我们每天上五六小时的课,全是静
悄悄地听着教师的解释,抄着教师黑板上写的文句,没有一丝刺激,也没有一丝兴奋,除了
发放作文卷子的那个钟头,心灵略有扰乱与变化以外,其余时间,这颗心似乎已被放入冰
窖,完完全全的冰结了。这才领会到教课问答的好处,学生为怕第二天先生要问,不敢不充
分预备,对于记忆当然有莫大帮助,而且不愤不启,不悱不发,问答之际,死的知识会变成
活的,片段的会变成系统的,本来模糊的会变成明确的。我们的脑筋天天放在砺石上磨砺一
回,即顽钝异常的也会变成锋锐。后有一新来的教师,主张采用问答,但未及数星期便因同
学反对而中止,原来一则这里同学不习惯于问答,是以极其怕羞,当教师发问时,虽明知而
故不举手,被教师指名询问,则又故意呐呐若不能出口,这样每耽搁许多宝贵的时间;二则
愚拙者,不用功者,看见聪明者勤勉者答得出,深恐自己落于下风,便设法阻挠,把全班程
度拉成自己一样平,不惜对教师明说或向校长进言,她们不需要这种制度,于是那热心的教
师本来想教我们的脑筋细胞,每天都来一回新陈代谢,现在惟有让它们仍旧停滞发霉。六
教会学校一味鼓励学生妆饰打扮,拼命追逐时髦风气,不知养成多少奢华的恶见,本校
在这一端上正与相反,崇尚朴素,请求整齐划一,学生必须梳一样的髻子,穿着规定的校
服。这本来无可非议,可是学生长年梳着一个盘龙髻,一堆牛屎般顶在当头,冬天是一袭灰
色爱国布衫,夏天是一袭白洋布衫,无冬无夏一条虽名为黑,其实已转成灰的布裙——我们
下课后回到寝室中,偶尔换上自己家里带来的衣裳,或放假后出门做客穿着略为华艳,被监
学或舍监看见,也要受着他们的许多指摘——爱美本来是年轻女郎的天性,听其发展固不
可,过分压抑亦不宜,于今把我们一个个弄成庵堂里的尼姑,即使素以名士派出名不爱修饰
的我,也有不能忍受之感。在这肄业师范的几年里,心则槁木死灰,已证禅家最高境界,行
动则循规蹈矩,虽不能上跻圣域,亦可勉入贤关,但不知什么缘故,一股恹恹欲绝的空气,
弥漫于整个学校之中,大家都感觉十分厌倦,但又说不出厌倦的对象是什么。到真正受不了
时,转学于京沪者有之,退学者有之,提早结婚者有之。我既无力转学,又不愿退学,更不
愿结婚,只好强捺心性,一天一天挨下去,直挨到毕业文凭拿到手中为止。记得有一回听说
××女学已改为初中,我回忆她那广大的运动场,各种有趣的游戏,上课时充满活泼空气的
问答,以及蔼然如春的外国女教师的笑容,竟一度萌生再回该校读书的愿望,可是一想到教
会学校种种牢不可破的坏习气,我的心又冷了下来。
七
本校毕业期限原定四年,但因她是接着民元那个学校办的,所以我们算做插班生。只补
考一回,三年半便卒了业。六个学期和补考的那个学期第一名的荣誉都归我独得,自校长至
于各科教师无不刮目相看,同学更把我当做一只凤凰似捧着,提着我的名字,一定要翘起大
拇指:“×××,是一个天生才子,她的前途是远大无涯的呀!”她们对我这样过度的矜
夸,并不足以证明我果然有什么值得矜夸之处,无非表示民元三四之间,本省文化程度之
低,女界人才之少,一般人都是眼光如豆,所以看见一个像我般能诌几首旧诗,能画几笔山
水的人,便认为不世出的才人了。
八
我考进女师第一年,有一个姓×的女生也被录进来。她在家塾读过几年的书,文理颇清
顺,也能做几句旧诗,写得一笔远胜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我的书法到于今还是鬼画符,
实为永不能补救的缺点——她一进来,同学们便都宣传,×××现在有了劲敌了,她的第一
名恐怕不能永远保持了。那个×姓同学,本来极其好高,名誉心又极强,这个第一名在我看
来本不足重轻,而且在这个斗大江城,程度低劣的女师考个第一更不值什么,可是她竟将它
当做科举时代的大魁天下之乐,非拿到手中决不罢休。她的文字,也同她的书法一般,峭挺
苍凝,不类出诸幼女之手。但文章优劣标准,本来大半随评鉴者眼光而定,×同学作文,偏
偏不中我们主任国文教师之意,每次发还的文卷,总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并加了许多看了很
叫人不称心的批语。试想这在一个素性高傲又素被家塾教师捧惯了的十五六岁的女郎是何等
沉重的一种打击。她每次领到文卷时那股屈抑悲愤的神色,虽有善于模绘者似亦难于形容。
假如她是一个普通女孩,则至少也可以眼泪来发泄她的委屈,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