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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丕丕格格地笑了。这个身份不明的老汉挺有意思。
老汉站起来说:“丕丕,大青,回去问你们的老人好。”
田丕丕说:“问好,这能捎到,可这是谁捎的呀? ”
“不愧咱们当兵人,脑瓜瓜就是灵顿。”老汉又哈哈笑了,“你们就说,一个姓水的老家伙! ”
“水? ”大青仿佛明白了。
“水? ”丕丕仍然若明若暗。
老汉点下头。
“那,水成波是你什么人呀? ”丕丕问一句。
“我侄儿。”
“那,水大爷,你去哪儿? ”丕丕反应就是比木讷的大青快。
“我再去看望几个老朋友,说不定呀,哪会儿就到你们家喽! 叫你们的老爹准备好二锅头和酸菜。”
“水平不高哇! ”田丕丕说。
“初级阶段嘛! ”老水一本正经地说,“丕丕,我以一个老兵的资格对你提个请求:住过军队大学校的人,更应该‘心明眼亮’,在改变农村落后面貌上作出大贡献。那句老话,年轻人不爱听,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我还是要说。我看,不论甚时代,人没有理想,活着就没意思了。”说完,老水朝南走了。
田丕丕不做声。
大青推上自行车,对丕丕说:“走哇! ”
丕丕神情恍惚,又是叹息又是摇头。大青也闹不清他在思谋什么。
2
苏凤河在糖菜地里干完营生。天已经黑透了。村子里弥漫着麦草、牛粪的苦涩炊烟,不知谁家在改善伙食,风里有忽浓忽淡的猪肉烩菜的香味。
苏凤河用粗糙的大手抹下嘴巴,心坎上漾起一片苦水:从夏收到今天,他家还没动过荤腥呢!
不吃肉不吃油也淡事情,六十年代勒紧腰带的滋味,他这茬茬人都尝了个管够,那会儿,能吃上掺糠的玉米面窝头,就活在天堂上了,大小队干部们手中有权,半夜三更偷吃几顿面条,忘不了他这个车倌,苏凤河也沾了不少光,眼前的光景毕竟不可相提并论了。
苏凤河这几天一直心事重重,拿不定主意。.
大青妈告诉他,她已经叫凤池去城里给大青找对象,这回是“破釜沉舟”,小叔子要没有结果,就不要进家。
“他爹,”老伴这样开口了,“看架势,他二爹八成给大青找个四川女子。”
“那能过到一搭搭吗? ”老苏表示担忧,“南蛮子说话咱都听不懂。”
“怕甚? 她只要能养娃娃就行。”女人有女人的精明,“娃娃又不说南方话。”
“他二爹没说得多少钱? ”苏凤河不再坚持非找个本乡本土的闺女了。他知道,论自己的家境,大青的本身,早已过了挑肥拣瘦的时候。回忆起来,自己最光辉的岁月,还是当车倌的那会儿,可是,那会儿娃娃们才多大,眼下,只能从经济方面考虑问题了,看钱吃豆面,论实际的吧。
“听他二爹说,像点样的女子,没个三五千怕领不回来! ”大青妈小心翼翼地说,眼睛注视着丈夫的反应。
“唔? ”苏凤河牙疼似的反应一声。
“他爹,你看咱大青熬盼成甚了? 娃娃嘴上不说,心里头苦呀,跟大青一茬茬的菁菁,招弟,人家的娃娃都念上书了。”
“我眼又不瞎。”苏凤河感到被抽了筋,全身瘫痪。
三五千。
不要五千,就是三千,也就把全部家底掏出去了。
何况,还有办事的开支呢? 这是他的大儿娶媳妇,不能不声不响就交待了哇? 这一笔钱,没个千八百的也过不去。
他想一切从简,大青妈通不过,兄弟通不过,众人们也通不过。
红烽的乡俗,红事白事一律大操大办,就是塌上一屁股债,门面也得装。
是啊,前几天刘改芸那么平平淡淡地就打发了赵六子,至今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嘴头子恶毒的人诅咒刘改芸下了地狱,非进十八层不可。
那还是丧事,人们都饶不过呀!
“这钱,到哪儿闹去? ”苏风河自言自语。跟女人商量,她也拿不出什么令人满意的方案。一口吃了个李子,谁不知道谁的底子?
但是,这回苏凤河估计错了。
“去借! ”
她的口气十分果决干脆,不容置辩。看来是“蓄谋已久”并非一时的冲动。
“借? ”
“借! ”
“向谁借? ”
“李虎仁! ”
苏凤河目瞪口呆,以一种“史无前例”的目光审视着女人,在他记忆中,女人跟他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来没有像今天,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义无反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气概。
他一时间泛不起话来。
且不说他还没思谋过为了大青的婚事要去借债,就是想到了,也想不到借的对象是前大队长。
“他妈,这……”老苏赤脚板在地上搓来搓去,又咂嘴又叹气,在吞一只苦果。
“不借,又有甚办法? ”大青妈的豪迈气概变成了哭腔。
“借,借……”苏凤河的精干荡然无存。他蹲在锅台旁,咀嚼这个字。
在他的心目中,一旦借了人家的钱,就有一条绳子,把自己拴住了,从此失去自由,从此低人一等。
再穷,像鸡一样,刨一爪子吃一口,只要不短别人的钱,就腰杆挺硬。无债一身轻嘛。
能怨女人目光短浅吗? 不能。她为了这个家,真是到了“鞠躬尽瘁”的程度了。没明没黑地受:地里受,家里受,该受的受,不该受的也受了。
跟上他苏凤河,最享福的日子,就是成亲那天饱饱地吃了一顿猪肉烩菜。
苏凤河深深叹口气:“借吧! ”
“你去? ”女人松了口气,男人同意借钱,对她竟是一种体贴,一种欣慰。
“我去哇! ”苏凤河有气无力地说,仿佛已经套上了债务的枷锁,永远任人宰割了。
女人点点头。
“我不想问李家借。”
“咋啦? ”女人刚刚出现的一点笑容又凝固了。
“那老李,你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吃铁屙钉子,利息低不了。”
“不怕,他爹。”大青妈胸有成竹的样子。
苏凤河又一个目瞪口呆,老婆真的“脱胎换骨”,叫人认不出来了吗? 不怕,拿什么还人家?
转而一想,除了李虎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借钱的主儿。
“咋办? ”
轮到他问这句话了。
大青妈向他难得的一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早打好主意啦! ”
“甚? 早有主意了? ”苏凤河今天出现了第三次目瞪口呆。
“他爹,咱们家,不是也有一棵摇钱树吗? ”大青妈“引而不发”点到为止。
“甚? 摇钱树? 就那些二不溜的杨树? 高不成低不就,值几个钱? ”
苏凤河满脸的问号。
大青妈向他展示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笑容。并且极其难得地在他的额头上杵了一下:“你就是人们说的,近视眼喝拌汤,只瞅见眼底下那一圪塔。”
苏凤河受宠若惊地往后退了一步,龇开牙笑了。
自从“洞房花烛”,他还没见大青妈这么亲热过。有点像电视或者电影里头的味道。
“你攒下钱了? ”他的脑子里和眼前头一片迷雾。
“早攒下了,快二十年了! ”大青妈一本正经地说。
“二十年了? 我咋不知道? ”
大青妈坐在炕沿上,格格笑了。
“钱在哪儿? 有钱还借什么账? ”
“那不是? ”大青妈的眼睛向门外一指。
在大青的猪圈那儿,白白正在喂猪。她那婀娜的背影,正在他们的眼帘上扭动,这头说的话,她一句也听不到。
大青养了一口母猪,与其说是他的功劳不如说是白白的辛苦,再搞扩大生产,苏家实在无能为力了。
苏凤河的眼睛在女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对大青妈的话领会了许多,但他的眉宇间浮现一片阴云。
“你是想……”
“他爹,我可不能把闺女白送人,别人能要高价,我要个平价总行哇! ”大青妈理直气壮地说。
苏凤河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可总觉得这种“平价、高价”的提法实在刺耳,似乎在牲口市上讨价还价,他想回一句:“咱白白又不是猪儿子……”
他的眼睛一碰上女人自信中含有乞求的目光,心里的不快就消失了,女人想到这一条路,也是有奈出于无奈,除了这个办法,实在找不出更有效的措施。
苏凤河用一声发自肺腑的长叹代替了千言万语。
在这种情况下,其他话全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这回你心里有底了吧? ”大青妈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以胜利的口吻说,“瞎子下棋——走一步再说哇! ”
苏凤河点下头,表示服从。
但实施起来,他总感到老虎吃天,没个下口处。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哪,何况又是向李虎仁开口。
按说,李苏两家的关系,一直上溯到二十多年前,还是说得过去的。车倌在社员们心目中,虽然不在权力中心内,但也是秃子挨上太阳睡,沾了点明气气。大小便宜占了不少。有些“机密”,苏凤河也参与过不少。比如,队干部在夜深人静之时,想从场面上偷点粮食,就短不下苏凤河,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队干部的心腹,犹如眼下某些机关官员们的司机一样。
但这是指“以前”。
公社解散以后,两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根源在二青身上,平心而论,说二青对李虎仁有什么成见那是欠公道的,他是个热血青年,又受了水成波的熏陶,加上年轻人见义勇为的特点,举报李虎仁了,事出有因,查有实据,既非诬告,也非报复,如果李虎仁有些自我批评的风格,本来不算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 把自己的闺女,尤其像引弟那样在许多人心目中已经大大贬值的闺女,交给二青,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不仅不赏识二青,还记恨二青,并且推而广之,使两家的关系恶化了。
李虎仁把自己没当上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