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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写快活林,朝蒋暮施,朝施暮蒋,遂令人不敢复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于世,乃复如此不小。
张都监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适所以自死。祸福倚伏不测如此,令读者不寒而栗!
看他写武松杀嫂后,偏写出他无数风流轻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写出张都监家鸳鸯楼下中秋一宴,娇娆旖旎,玉绕香园,乃至写到许以玉兰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莲、玉兰宛然成对,文心绣错,真称绝世也。
看他写武松杀四人后,忽用“提刀”“踌蹰”四字,真是善用《庄子》,几令后人读之,不知《水浒》用《庄子》,《庄子》用《水浒》矣。
后文血溅鸳鸯楼,是天翻地覆之事,却只先写一句,云忽然一个念头起,神妙之笔,非世所知。
第三十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我读至血溅鸳鸯楼一篇,而叹天下之人磨刀杀人,岂不怪哉!《孟子》曰:“杀人父,人亦杀其父;杀人兄,人亦杀其兄。”我磨刀之时,与人磨刀之时,其间不能以寸,然则非自杀之,不过一间,所谓易刀而杀之也。呜呼!岂惟是乎!夫易刀而杀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杀人,以人之刀杀我,虽同归于一杀,然我犹见杀于人之刀,而不至遂杀于我之刀也。乃天下祸机之发,曾无一格,风霆骇变,不须旋踵,如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三人之遇害,可不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复遣两徒弟往帮之也,岂不尝殷勤致问:“尔有刀否?”两人应言:“有刀。”即又殷勤致问:“尔刀好否?”两人应言:“好刀。”则又殷勤致问:“是新磨刀否?”两人应言:“是新磨刀。”
复又殷勤致问:“尔刀杀得武松一个否?”两人应言:“再加十四五个亦杀得,岂止武松一个供得此刀。”当斯时,莫不自谓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飞而起,劈而落,武松之头断,武松之血洒,武松之命绝,武松之冤拔,于是拭之,视之,插之,悬之,归更传观之,叹美之,摩挲之,沥酒祭之,盖天下之大,万家之众,其快心快事,当更未有过于鸳鸯楼上张都监、张团练、蒋门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云浦净手,马院吹灯,刀之去,自前门而去者,刀之归,已自后门而归。
刀出前门之际,刀尚姓张,刀入后门之时,刀已姓武。于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铦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亲以头颈试之。呜呼!岂忍言哉!夫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尝杀一人,则是不如勿买,不如勿佩之为愈也。自买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杀一人,顾一人未杀而刀已反为所借,而立杀我一十九人。然则买为自杀而买,佩为自杀而佩,更无疑也。呜呼!祸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发,疾不得掩,盖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犹甘蹈之不悟,则何不读《水浒》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处,不在写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须要细细看他笔致闲处,笔尖细处,笔法严处,笔力大处,笔路别处。如马槽听得声音方才知是武松句,丫鬟骂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问谁句,此其笔致之闲也。
杀后槽便把后槽尸首踢过句,吹灭马院灯火句,开角门便掇过门扇句,掩角门便把闩都提过句,丫鬟尸首拖放灶前句,灭了厨下灯火句,走出中门拴前门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笔尖之细也。前书一更四点,后书四更三点,前插出施恩所送绵衣及碎银,后插出麻鞋,此其笔法之严也。抢入后门杀了后槽,却又闪出后门拿了朴刀;门扇上爬入角门,却又开出角门掇过门扇,抢入楼中杀了三人,却又退出楼梯让过两人;重复随入楼中杀了二人,然后抢下楼来杀了夫人;再到厨房换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门;一连共有十数个转身,此其笔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个“灯”字,四个“月”字,此其笔路之别也。
鸳鸯楼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与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暂离,喻如鸳鸯二鸟双游也。佛言功德天尝与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义也。
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亦是初得戒刀,另与喝采一番耳,并不复关武松之事。
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冈”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续一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第三十二回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文章家有过枝接叶处,每每不得与前后大篇一样出色。然其叙事洁净,用笔明雅,亦殊未可忽也。譬诸游山者游过一山,又问一山,当斯之时,不无借径于小桥曲岸,浅水平沙。然而前山未远,魂魄方收,后山又来,耳目又费,则虽中间少有不称,然政不致遂败人意。又况其一桥一岸,一水一沙,乃殊非七十回后一望荒屯绝徼之比。想复晚凉新浴,豆花棚下,摇蕉扇,说曲折,兴复不浅也。
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第三十三回镇三山大闹青州道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吾观元人杂剧,每一篇为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独唱,而同场诸人,仅以科白从旁挑动承接之。此无他:盖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绝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结,有开有阖,有彼其应,有顿有跌,特无所附丽,则不能以空中抒写,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离合之事,借题作文。有彼其意:期于后世之人,见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见也。
自杂剧之法坏,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余折,一折之辞乃用数人同唱,于是辞烦节促,比于蛙鼓,句断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赖后人传之,而文章在所不问也者。而冬烘学究,乳臭小儿,咸摇笔洒墨来作传奇矣。稗官亦然。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虽一部前后必有数篇,一篇之中凡有数事,然但有一人必为一人立传,若有十人必为十人立传。夫人必立传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则通长者,文人联贯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为一事,而实书在某甲传中,斯与某乙无与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为一事,而于某甲傅中忽然及于某乙,此固作者心爱某乙,不能暂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辄遂及之,是又与某甲无与。故曰:文人操管之际,其权为至重也。夫某甲传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传中再述武江,是其例也。书在甲传,乙则无与者,如花荣传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夫一人有一个之传,一传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归。世人不察,乃又摇笔洒墨,纷纷来作稗官,何其游手好闲一至于斯也!
古本《水浒》写花荣,便写到宋江悉为花荣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丑遂不可当。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诘,故特取其例一述之。
第三十四回石将军村店寄书小李广梁山射雁
此回篇节至多,如清风寨起行是一节,对影山遇吕方、郭盛是一节,酒店遇石勇是一节,宋江得家书是一节,宋江奔丧是一节,山泊关防严密是一节,宋江归家是一节。
读清风寨起行一节,要看他将车数、马数、人数通计一遍,分调一遍,分明是一段《史记》。
读对影山斗戟一节,要看他忽然变作极耀艳之文。盖写少年将军,定当如此。
读酒店遇石勇一节,要看他写得石将军。如猛虎当路,直是撩拨不得。
只是认得两位豪杰,其顾盼雄毅便乃如此;何况身为豪杰者,其于天下人当如何也!
读宋江得家书一节,要看他写石勇不便将家书出来,又不甚晓得家中事体,偏用笔笔捺住法,写得宋江大喜,便又叙话饮酒,直待尽情尽致了,然后开出书来;却又不便说书中之事,再写一句封皮逆封,又写一句无“平安”
字,皆用极奇拗之笔。
读宋江奔丧一节,要看他活画出奔丧人来。至如麻鞋句,短棒句,马句,则又分外妙笔也。
读水泊一节,要看他设置雄丽,要看他号令精严,要看他谨守定规,要看他深谋远虑,要看他盘诘详审,要看他开诚布忠,要看他不昵所亲之言,要看他不敢慢于远方之人,皆作者极意之笔。
请归家一节,要看他忽然生一张社长作波;却恐疑其单薄,又反生一王社长陪之;可见行文要相形势也。
第三十五回梁山泊吴用举戴宗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