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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从没见过许凡这么伤心过呢。后来,饭铺掌柜过来了,这掌柜,从前,在刘家会食堂,当大师傅,支个鏊子烙油旋,和许凡很惯 熟,喜爱听他唱秧歌,这时,他走上前,把许凡拉进小饭铺子里,坐下,对他说:
“老伙计,你这问题,只有阎王爷才回答得于啊!”
一句话,说得许凡老泪横流。他抹了一把脸,又抹一把,最后他就把脸埋在了大巴掌里,那巴掌很快就湿了。他悄没声息地哭了一阵儿,抬起脸,甩把鼻涕,望着老朋友,嘴一咧,一咧,不是哭,是唱:
干一口,湿一口,
一家人家手捉手,
引上窜,拖上走,
亲着亲着喂了狗——
他唱不下去了,放声痛哭,掌柜的也哭了。两个老人,脸对脸,哭着,没人来劝。掌柜的心想,这个老伙计呀,真是伤了元气了。他想起许多年前,有二十多年了吧?许凡有一次路过刘家会,那时饭店不叫饭店,叫某某食堂,他在食堂里烙油旋,油旋五分钱一个,粮票二两,许凡想买一个热油旋,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摸出五分钱,可却摸不出那二两粮票,掌柜的就说:“给咱唱段好秧歌,粮票我免了你的。”许凡开口就唱出四句来:
柏木擀杖杏木案,
两圪朵杵起一盆面,
鏊鏊上剥得个滚油旋,
不要粮票五分钱。
从那儿以后,他们就有了交情。他们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二十多年了,从来,都是许凡宽别人的心,解劝别人,好像,这世上,惟有这流浪汉没有烦心事活得欢实快乐。那一年,公社修路,刨出一个无主的古墓穴,年轻人不知轻重地把死人头颅骨挑在锹把上,吓唬过往行人,恰巧许凡路过这里,他们挑着那白骨骷髅拦住了许凡,说:“唱段秧歌,唱段秧歌!”许凡望着那骷髅头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这才开口唱道:
远嘹像个石杵则,
近看是颗脑瓜壳,
因为修路来刨出,
叫你看一下——新中国!
连死人他还要安慰安慰呢!那时的许凡,穷是穷,可真是活得精神、欢实!他怀念着那个许凡,他真是想他……此时,饭铺子里,寂静无人,不是饭点,后边也没有锅勺的碰撞和烹炸煎炒的声音。地上,油腻腻的,一摊一摊,摊着从窗外涌进的阳光,那阳光看上去也沾了污秽,不干净,叫人堵心。慢慢地,太阳斜下去了,黄昏来临了,许凡哭到这时辰,哭痛快了,他甩把鼻涕,对老朋友说了一句,“那一年,我爹死后,我跟自己说过,这一辈子,再也不哭了,你看看这……”他羞涩地笑笑,拄着他的棍子,回家了。
回到家,看到粉洞躺在炕上,头上拔着三个紫火罐,几天了,粉洞不吃也不喝,水米不沾一下牙,花白的一头头发,一脱一大把,一脱一大把。许凡走上去,坐在炕沿边,陪着她。天黑了,也没人拉灯,两人摸黑坐着。后来宝安做下饭,给粉洞端过来,劝她吃一口,黑暗中,许凡说话了,许凡叫了一声,“老伴儿呀——”然后就哑着嗓子唱起来:
人的生死天关照,
不要看得太紧要,
黄泉路上无老少,
只差迟到和早到。
要死要活全由他,
哪棵树上不落花?
跌倒还得咱一起爬,
有了媳妇不愁娃——
许凡挺过来了。
这些年,由于媒体的介绍,伞头秧歌渐渐有了些名声,许凡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四乡 八镇就别说了,连县里,连地区都知道了许凡的名字。许凡拄着他的“盘龙大棍”,要饭,唱秧歌,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喊,“许凡来了,许凡来了!”边喊一边朝前跑。若是正月里挑上伞,摇上虎衬,走在会子的前面,哦哟,那更是不得了。许凡的腿脚,不如从前利落了,许凡的嗓音,不如从前高亢明亮了,可是人们就是爱见许凡,爱听他沙哑的、沧桑而沉静的声音,爱听他数说这人间的种种不平和辛苦愁烦,他就像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客,只不过,他的“刀”,就是他的一条肉喉咙而已,你听他唱道:
干部发成沈万三,
剔剥得我们成巴干,
神钱鬼钱经常摊,
好赖过不了鬼门关。
吃的是农民打的粮,
断开奶奶就骂娘,
收走票子耍上强,
真是把良心喂了狼。
今也要,明也要,
连头呈子疙瘩票,
有钱的寻不上颠和倒,
没钱的愁得要上吊。
这个江湖侠客,一来来在种子站,想起有人买了假种子的事,就又唱起来:
卖种子的卖良心,
净做鬼来不做人,
假冒伪劣坑农民,
公家为甚不判刑?
再一来,来到变电所,想起乡亲们的难处,出口又是四句唱:
名为电工实为霸,
就勒索来就敲诈,
黑间你比狼还怕,
怕你吃了“羊腿把”户
他唱一首,人们就喊一阵好,再唱,再喊。真是听得解气呀。不过,他又是个宽厚仁义的人,人的好,他也都一一看在了眼里,他也曾真心诚意地歌唱过那好:
因为天旱缺住水,
政府家号召打旱井,
又能吃来又能洗,
院里的蔬菜卖城里。
咱临县人,有运气,
这几任都是好书记,
栽树修路又修地,
集资办学兴科技。
这个许凡哪,可真能啊,他能把人唱哭,也能把人唱笑。说来,他是个罕言寡语的人,越到老年,他的话越少,他把人一辈子该说的话都唱出来了。人家说,他唱。人家活一辈子,成家立业,发家致富,至少,也要括个栽根立后,他呢?他活着不为这,他是为“唱”而活。他一次次地,抛弃了土地和家乡,走南闯北,流浪,讨吃要饭,受尽欺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唱”字。“唱”,原来是这么一种活法:自由、挣脱、不羁、无拘无束和——痴迷。
黄河边这一块土地,一代一代地,出着好伞头。他们从事着各种生计,也许是铁匠,也许是买卖人,也许是衙门里的县太爷。如今,也一样,各行各业中,都可能冒出个好伞头来。比如,当教师的,当大夫的,也有当乡长县长的。好伞头们,常常互不服气,可也惺惺相惜。有个姓孙叫孙善文的伞头,在许家峪乡当乡长、书记,闹会子的时候,和许凡多次对歌,是老许的朋友。他们相互敬重,那是一个伞头对另一个伞头的敬意,所以,当孙善 文想以政府的名义救济许凡时,老许拒绝了。 、
孙善文这么唱:
老许绝顶聪明人,
口吐莲花好诗文,
行乞终归不光荣,
扶你一把早脱贫。
许凡则回答:
生辰八字带穷命,
一辈子离不开讨吃棍,
扶多扶少不顶用,
不要填这无底洞。
是啊,不要填这无底洞,许凡打定主意做一个穷人了,这世上,总要有人做穷人吧?他就是那最后一个穷人,最后一个为穷人自己歌唱的珍贵的歌手。许凡缓缓告诉老友,说:
山没移,性没改,
生就两条走路腿,
逍遥散淡七十载,
忧愁苦闷脚下踩。
只是,他老了,走了一辈子的腿,走不动了。也挑不起伞闹不动会子了。他就拄着棍子,慢慢地,挪到村口,坐在神树下,一坐,就是一晌午,或者,一后晌。他喜欢听树叶飒飒的响动,喜欢看敞亮的天,喜欢风,喜欢眼前干净的洒满阳光的道路。那路,每一处坑坑洼洼,他都烂熟于心。他是多么爱见上路啊,上路,去不知道的地方。他一次次地,走上这路,走到尽头,然后,是更长更宽畅的路,朝北,或者,朝南。朝南,有一个镇,叫碛口,从前,那可是个大码头啊,每天每天,许多的船只、油筏,载着货物和商人,或是载着牲灵,从陕西运过来,或者,从这边运到陕西去。有一个早晨,天蒙蒙亮,一个少年人来到河边,河水清新的腥气像女人一样让他激动不已,他二话不说就跳上了一条船,嘴里还咬着一个香喷喷的热油旋……那个少年人,那个像青桃黍一样不谙人间事的少年,如今到哪里去了?许凡眼睛湿了。
朝北,若走个十天半月,就是塞外了。那里的风沙可真厉害呀,那里有句民谚,春风号破琉璃瓦。夜里,大风吼叫着,他钻在残破的烽火台肚子里,听见一阵一阵的狼嚎,看见黑暗中,一点一点闪着磷火,那是不知哪朝哪代将士的白骨,如今,做了他的灯。他还记得一个叫花塔寺的村庄,在左云县吧?他就是在那里生了一场大病。就是在那里,他从昏迷中睁开眼,看见了他的女人,麻脸的、痴呆的女人,温暖的、贴心贴肺的女人,和他患难与共地活到了今天……
他就这么坐在树下,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的路,和它道别。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上另一条路了,那条路,他从没有走过,也没有人从那路上回来,那路上大概不会有这路上的风景。他用眼睛亲着这路,眼睛都亲疼了。路上,荡起一溜黄尘,开过采一辆“虼蟆车”,下来一个乡干部。又一会儿,突突突,过来一辆摩托车,那是村里的小后生。他们经过树下,都和许凡打招呼。到黄昏,太阳下了山,牵牛的老汉过来了,牛脖子上的铃铛,铃铃铃铃响一路,在地上打着碎滚儿。老汉看见许凡,他们是从小耍大的老弟兄,老汉说:“老鬼,一天价坐下看,有甚看头?看人家风光,你不眼气?”
许凡眯起眼睛笑,不说话,等老汉牵着牛过去,走远了,他看着他们走进晚霞里,慢慢唱起一段秧歌:
荣华富贵不追求,
贫困潦倒没忧愁,
看罢太阳看西秀”
再看耕地的老黄牛……
慢慢地,从圪洼壕,走上来一个婆姨,走近了,是粉洞,粉洞来唤他回家吃饭了。粉洞做好了热饭热菜,熬下了香喷喷的南瓜小米 粥。他往起站,几次也站不起,粉洞就拉他起来,扶着他,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