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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陈家舟料定的那样,一块烧红的铁,在骤然浸水冷却后,果然增加了许多硬度。成志超准备明天上午,先召集书记碰头会,下午,开常委扩大会,扩大到县纪检、监察局、公安局、检察院的领导班子主要成员。那是个并不复杂一目了然的案子,只要把人事局那七十几个新录用人员的造假档案找出来,当事者便谁也休想推搪狡辩。至于此案必然引起的轩然大波,他也豁出来了,大不了被激流中的污泥浊水冲呛个丢了人样,然后卷起铺盖滚回省城去。可我人仰马翻,那些乌龟王八蛋口里也没含避水神珠,他们将被冲呛得狼狈不堪原形毕露,然后一网打尽。法纪无情,利剑高悬,交交手咱们再见高低吧!
成志超只是不放心董钟音,也不忍。事端一起,浊浪排空,那个无辜的女人必被卷进漩涡,虽无身家性命大虞,但名声必受严重损害,恶人们落下水也要胡乱喷上几口粪水的。这种事,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总会强些,但对女人,尤其是独身女人,那种伤害和长久的影响不言自明。
回到办公室,成志超就往董钟音家里打了电话,虽然明明知道此刻她还在医院里打点滴。此后就每隔一会儿打一次,直到过了凌晨三点多,那个电话才有人接。
“感觉好点儿了吗?”
董钟音很吃惊:“你还没睡呀?”
“等你回来。当然,也不光是为这,我脑子里很乱,想了许多事情。”
“不用惦记我。大不了,有些人嚼嚼舌头,我有准备,你也许还不知道,其实我很坚强。”
“钟音,我要跟你说的是,很快,我要采取一个行动,一个很大的行动,难免仍要伤及你。但我思前想后的,你就多委屈吧,我已顾及不了那么多。你有恨有怨,就在心里骂我好了。”
电话那边静了好一阵,才说:“我早觉察这些天你有心事。该下决心就下决心吧,别想那么多,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的男人。我知道你不是。”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可我还是要说,这把火由我烧起来,我就不会再在县里留下去了,‘莫怕功名欠人做。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但请你放心,不论我去了哪里,我都会为你负责到底,日后我会调动关系,想尽办法,把你调到外地一个相对安静些的地方,好吗?”
“不,不用!……我们不说这个了,还是再聊聊宋词吧,以后……也许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我不光喜欢婉约派,也喜欢豪放派的词,你听我给你背诵两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成志超的心又热起来。这是苏东坡和陆游两首词里的几句,她巧妙地断章撷取,便有了特殊的含义。
他说:“这一次,我确实要射天狼,至于封侯与功名,何必再理它。‘落帽山前,呼鹰台下,人道花须满城栽。都休问,看云霄高处,鹏翼徘徊。’”他回应的是辛弃疾的词。
董钟音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抓紧睡一会儿吧,很快天就亮了,你还有大事要做呢。”
成志超放下话筒,看看表,和衣睡下。他突觉心境平和,再无他虑,倦意也迅速地袭上来。这一觉,他睡得很酣沉,直到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激烈的说话声,他才醒来。
房门敲响,咚咚咚,很慌急。成志超揉揉脸,顺顺头发,打开门。门外站着秘书张景光和办公室主任纪江,都是一脸的张皇之色。走廊里还有别人,眼神都怪怪地望着他。成志超的心沉了沉,问:
“出了什么事吗?”
张景光和纪江却不答,穿堂入室,直奔了窗前去。办公室在三楼,居高临下,只见县委大院的门前正围了上百人,一片混乱,有人在跳脚叫骂,隔着窗户,也不知在骂些什么。人群中还有人张挑着横幅标语,上写“臭流氓成志超滚出吉岗去!”若不是有警察在大门前拦阻着,那些人早冲进大楼里来了。
纪江将几张纸片递给他,那是揭下来的小幅标语,写的也都是“共产党的县委不要大破鞋当家”之类很恶毒的话。还有一张是电脑打印的传单,“谁说成志超不管事儿,深更半夜逛窑子儿。窑姐名叫董钟音,脑袋开花能证身。狗男狗女快滚蛋,少在县里下三滥!”……
成志超只觉胸闷头胀眼冒金花,恨不得抓什么东西狠狠摔下去,心里却暗暗提醒自己镇静,要沉住气。魏树斌匆匆进来,眼色示意,纪江和张景光便退出去了。
魏树斌问:“成书记,他们恶狗先咬人,煽动群众闹起来了,怎么办?”
成志超犹豫了一下,问:“董钟音现在在什么地方?”
魏树斌说:“我已派人给她另找了一个地方休息,绝对安全,你放心吧。”
成志超又问:“带头叫骂的是些什么人?”
“说是董钟音婆家的人,两男一女,男的说是小叔子,女的说是嫂子,真假难辨,骂得都挺难听。”
“董钟音的婆家人不是都在外地吗?”
“说是连夜赶来的,来了就直奔县委。”
“他们的信息倒灵,动作也快。”
“先下手为强嘛。有人挖空心思在作这个文章,恨不得把天闹塌下来。”
“你去请纪检委的人出面,先把他们稳住。围观的人也抓紧劝说疏散,要注意政策,千万不能激化,放了这把火的人在隔岸观火,惟恐天下不乱,我们千万不能上当。”
“我明白。”
说这话时,电话响了,成志超去拿话筒,却被魏树斌伸手拦住,又仔细看了看来电显示,才又退后一步,让成志超去接。
电话是省委鲁书记的继任秘书小丁打来的。
小丁说:“是志超同志吧?鲁书记叫你马上回来,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谈。”
成志超迟疑了:“什么事呢,这么急?”
小丁说:“我也不知道。你回来再说吧。”
“拜托你跟鲁书记说,能不能……缓一两天?这两天我正忙,时间确实安排不开。”
小丁回答得很果断:“不行。鲁书记已经一再强调了,让你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和事情,立即,马上,一刻也不要拖延,必须赶回来。”
这么说,县里刚刚发生的事情,省里的老领导已经知道了?真是迅如星火呀!
成志超放下电话,对魏树斌摇头苦苦一笑,说:“省委领导急召,我不能不回去了。”
40
成志超没带秘书小张,是自己坐小车回省城去的。县委院门前还被那些吵吵闹闹的人围着,成志超是从后院小门闪出去的,又顺着小巷到了城边,司机已将小车停在那里等他。小车出县委大院时,也费了一些周折,那些闹事的人认得县里的1号车是成志超的,便拦着不让动,还有人鼓动掀翻了砸瘪了再点上一把火。多亏了魏树斌及时赶到,厉声断喝,说汽车是国家资产,不是哪个人的私有物品,谁敢轻举妄动,立刻依法拘捕。魏树斌还亲自动手将车门打开,让那些人往里看,见成志超确实没在里面,又惧着公安局长黑如重铁的脸庞,那些人才给小汽车闪开了一条道。成志超听司机跟他说了这些事,又是苦笑,无话可说。清晨这一阵,真是够狼狈的了,堂堂一县首脑,害得连大门都走不得,落到这种地步,政敌暗中作祟是其一,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也是重要原因,这心中的苦涩与难堪可跟谁去说?
小车出城时是清晨,赶到省城也就九点多钟。成志超直接奔了省委,心里一再温习着面对鲁书记该作如何检讨和说明的词语。鲁书记是外冷心热的一个人,最容不得下属文过饰非,尤其容不得下属当面跟他撒谎讲假话。记得一次他将一位市委书记叫到他的办公室,问的是那个市一起群众请愿游行的事,市委书记将准备好的材料拿出来,一二三四讲了好一阵原因,鲁书记听得不耐烦,起身对市委书记说,你接着念,我去一趟卫生间,等你讲到你和市委的失误和责任时我再回来听,好不好?吓得那位书记脸登时汗水洗面。成志超已下定决心,到了鲁书记面前,先将自己和董钟音的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老老实实请求组织处分。鲁书记恨也好,骂也好,待他发过脾气,再将自己已经掌握的吉岗县以陈家舟为头子的腐恶势力贪赃枉法的事实向领导报告。事已至此,就请省委下最后的决心吧。
进了省委大楼,步出省委领导所在的八楼的电梯,成志超心里再一次酸楚沉重起来。这里,也曾是自己工作过的地方,谁会料想,今日一来,日后还会不会再有重返的机会,而这最后一次,竟是如此窘迫尴尬,羞见领导和同事了。吉岗县城发生的事,鲁书记一定是知道了,也许很多同志都知道了,就是给他留足面子不当面问起,自己又如何坦然从容得起来呢?自己不仅是败军之将,还成了个丢人现眼让人耻笑的小丑啊!
成志超沉沉气,直向走廊深处鲁书记的办公室走去。走廊很安静,也很幽长,成志超此时的每一步,都变得格外沉重。
小丁从一扇半掩的房门里快步追出来,轻声喊:“志超,志超同志。”
成志超停下脚步,跟小丁握握手,注意观察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