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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金石从县委大院驮回自己那个豆腐块行李后的第二天,白天先开了一个党支部和村委会的联席会,晚上就召开了由他主持的第一次村民大会。正是春播大忙的季节,开会自然在晚饭后,一家来个拿事的,借了小学校的一个教室,满满登登挤了一屋子人。
春困秋乏夏打盹。在地里忙累了一天的庄稼人,坐进教室先是嗡嗡哄哄地说笑了一阵,说是开始开会,眼皮反倒粘上来,一个个趴在课桌上打起了呼噜。打瞌睡传染,一个睡,都跟着去梦里娶媳妇。郭金石见此情景,就把话停下来,打发两个小伙子找来两把镐,把北墙上的窗户咚咚地刨开。为了御寒,学校一入冬就用土坯和泥巴把北窗堵死了,为了防春天里的风沙,这个季节还没开封。郭金石又问谁家有电扇,指名道姓地叫人回家扛来了两三台。北窗一透亮,穿堂风就呼呼地刮起来,又有大开三档的电扇摇头摆尾地一吹,满屋子刷地就换了一个节气,凉嗖嗖的让人再难打瞌睡。郭金石说,正是开春种地大忙的时候,咱们没事别把大伙往一块拘,可既将大家请到一起开会,各位就都提起精气神,有个开会的样子,屯里的事得大家一起商量,共同拿主意。人们登时看出郭金石的一个狠劲,心里说,没想这小子到部队干了几年,又到县里大衙门口当了几个月的差,还真学来几出损招了,且听听他今天到底能说出点啥山高水低的话来。
会议这才算正式开始了。
郭金石说:“大家既选了我当了村支书并兼村委会主任,我就得想法叫咱耿家屯有点起色,尽快富起来。咋富?扣蔬菜大棚是个现成的招儿,东甸乡已经走在前头,前有车后有辙了。还按老祖宗的春种秋收猫一冬的办法不行,肯定不行,咱得一年四季都手脚动起来,勤劳才能致富,汗珠子加算计才能挣来票子,没听说躺在热炕头上烙腰房梁上会给你掉馅饼的。村委会的意见,扣大棚的事说动手就动手,前岗那一百多亩地,平整,土厚,正适合种菜。村委会决定从今年春天起,就全部收回村里,统一调配使用,谁家扣大棚,可以申请承包,承包费另算……”
教室里嗡地就炸起来,有的喊那块地我已经种上苞米了;又有人问,不是三十年政策不变吗,咋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了呢?郭金石心里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说:
“谁说承包土地的政策变了?没变。只是在具体做法上村里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上级本来准许村里可以提留一部分土地做机动处理,可以前咱耿家沟没留,这回留出来,所得收入以后抵冲一部分各家各户的土地承包费和统筹提留款,大家并不吃亏。据我所知,前岗那块地也是按人头平均分下去的,这回正好按人头都交回来。至于已经种下去的,撒了多少种,费了多少工,大家心里都有数,秋后一并由村里承担就是了。我再跟大家说一句交底儿的话,前岗只是个试验田,咱先探探路,摸着窍门了,村里的地明年就全都打乱重分,适合扣大棚的都按块块重新承包。所以我劝大家能行风的赶快行风,能唤雨的立马唤雨,谁也别等待观望。我再想法从上边贷来发展大棚的专用款,先下手的无息贷用,慢三春的后悔药你自己吃。不会干也不要紧,半月之内我想法请两个技术员来,人家都是多年侍弄大棚的高手,负责大棚设计,现场负责技术指导,所需费用都由村委会承担……”
大会开了小半夜,一涉及到个人的具体利益,谁也不觉困喊乏了。散了会,就见有一拨子人直奔了耿老德家去,一五一十地将新官上任的这把火描述了一番,想从老村长口里讨个主意。有人干脆就喊,郭金石嘴巴上才长出几根毛?嫩得很呢,要不我们去乡里把他闹下来,这个大东家还得你来当!耿老德叹息一声,摇头苦苦一笑,说,找乡里有个屁用?你们没看出连乡长都来给人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郭金石敢这么整,是上边有人哩,这小子跟县里的成书记搭连上了,胆子晒干了,也足有窝瓜大,腰板子更粗得赛碾盘,又正是杠上开花手气壮(麻将桌上的话),你们现在去乡里,是不是自己去找二皮脸?且看这小子有啥招法,让人家耍上两招再说吧。说得众人无言,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散去了。
郭金石回到家里,老爹郭老顺的脸色也不好看,说看把你小子能的,没俩卵子坠着,你还飞上天了。阴天下雨不知道,自个儿能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县里的书记拍了你两下肩膀头,就不知道该先迈哪根腿了?还真就出马一条枪地胡造上了!我看你整乱套了咋揩这个腚!郭金石也不搭话,只是嘿嘿地笑,忙着舀盆水,把脑袋扎进去扑腾起来,恼得郭老顺也再说不出什么。
第二天,郭金石就找到小学校的老师,在村里几处显眼的地方,用白灰水刷写出两条大标语:
干部不带头致富,浑蛋!
村民不想法脱贫,二头!
“二头”是二虎头的缩写,奸不奸傻不傻的意思,东北农村都这么叫。两条标语这么一写,迥然有别于前些年的那些政治口号,立时在村里引出一片惊叹与新奇。人们彼此一照面,都是这么两句嗑,“你是浑蛋还是二头啊?”“你才是浑蛋二头呢,哈哈……”
郭金石又编了几段顺口溜,让小学校的老师教给孩子们,孩子们下了学便满街筒子扯着嗓门儿喊唱:
扣大棚,不受穷,
一年人人吃饱肚,
二年屁驴子(摩托)胯下蹬,
三年家家盖小楼,
四年蛤蟆轿(轿车)开进城。
谁不扣棚谁二虎,
白长了两个大眼灯。
……
26
星期天的夜里,董钟音家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一声又一声,声音不大,但极执着。已入睡的董钟音被惊醒,拉亮了灯,细听听,不敢确信就是自家的门在响。孩子也醒来了,抱紧了她的胳膊,说妈,我怕。董钟音拍拍孩子,说不怕,妈在这儿呢,你睡吧。房门仍在响,董钟音便披上衣服,起身到了门边,轻声问:
“是谁?”
门外也是压低了声音,说:“小董,开门吧,是我,信用社的老何。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呀?”
董钟音暗吸了一口气,越发不知是不是应该开门。老何是县信用社的主任,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上班再说?就是真急得等不及,也可以用电话说,老何不是不知道家里的电话,信用社的职工每人手上都有一份通信录。刚才听门响,她还以为是成志超,午后回到县里来了,夜里睡不着,就来和自己说说话。过年后这几个月,两人见面屈指可数,就连电话也明显少了许多。前些日子,董钟音还胡思乱想,可能火山喷发般的激情期一过,成志超对自己的感情就淡了,开始有意疏远。疏远就疏远吧,婚外男女的这种事情终能维持多久?成志超是领导干部,在县里干上一段不过是过渡,远走高飞是早早晚晚的必然之事,他考虑得长远,又不想和妻子离婚,这种无言的结局自己本应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心里纵有千般委屈和期盼,也只能自吞自咽,何必怪罪他。但愿他能念着这段情,也希望他能知道,自己跟他好上这么一阵,于钱于物或于其他切身之事,自己本都一无所求,只要他知董钟音不是那种浅薄女子就行了。直到前些天,董钟音听说县公安局魏局长亲自带人去人事局查封档案,才知道自己是错怪了成志超。这些天,他在抓大事抓要案,运筹布局,左右权衡,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自己不能给他什么帮助,那就让他心情平静些吧。成志超又在电话里说,以后电话可能要少些,董钟音便在心里明白,这是暗示。也好,由少而无,灰飞烟灭,总比面对面地宣布绝情了断要好些吧……。
董钟音对门外说:“我听出来了,是何主任。可我已经脱衣睡下了,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明天我早点到单位再说,好吗?”
何主任说:“你开门吧。我还带来一位客人,有话一定要当面跟你说,而且一定要在今晚说。”
董钟音只好说:“那您等一等,我穿好衣服,就来。”
董钟音进屋,先安抚孩子睡觉,又穿好衣服,打开房门时,心头更是一团迷雾,不知如何是好了。
房门泄出的灯光里,除了本单位的何主任,还站着一位瘦小的男人,似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何主任介绍说:“这位是县人事局的王局长。”
王局长点头说:“我叫王奉良。”
董钟音早听说过此人的名字,心里大为惊疑,半夜三更的,他来家干什么呢?
何主任又对王奉良说,“王局长,说好了的,我给你带到小董家,就没我的事了。你进屋和小董谈吧,我回去了。”
王奉良又点头:“谢谢了。我们谈,我们谈。”说着,便不请自进地迈进了屋子,手里还提着两大塑料袋东西,也不知是些什么,大盒小盒的,看包装挺精致也挺高级,进了门就放在门廊里。
董钟音的家是两居间,一间做卧室,男人不在家,另一间便算作客厅了。董钟音打开客厅的灯,将头发再拢了拢,也不说让坐,只是冷冷地问道:
“我跟王局长素不相识,在信用社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信贷员,也从没有过工作调转方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