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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因为我的同胞希望死得体面,不愿让德国人打死他
们。我打完了针就逃命去了,德国人已经开始在楼下杀人了。后来我们回去一看,
就是这些已经服毒自杀的人也还是被枪射得像蜂窝一样。”
外婆在日本的时候,住在东京涩谷的“新大谷大饭店”,这是一座有四十层楼
的大厦,旁边是一个精美的日本庭园,外婆就在这古松曲径、清池小桥的优雅环境
中回忆着犹太人的悲惨往事。
“其实,能够这样死去的人真是体面的。我们犹太人什么屈辱没受过?成千上
万的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几小时、几天,什么尊严都没有了。到
最后,只要能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可是你外公不一样,他的内心并不像
他的外表,他虽然是个很能忍耐也很谦卑的人,但他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是个幸
运的人,一生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也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巨大变化,但是他没有经历
过真正的灾难,更没有经历过我们犹太人在二次大战中的屈辱。”
外婆很详细地说了外公的死。灵儿好像亲眼目睹了整个经过。
宋之研是在1985年,他六十七岁的时候发现自己脑部患有肿瘤。作为一个有经
验的医生,他知道这种病的后果。
很不幸的是,他的疾病发展很迅速,药物控制无效。
说起来,落下病根的原因也是在二次大战期间。
宋之研是由中国基督教“内地会”的美国传教士推荐到美国去留学的中国学生。
毕业后在上海“仁济医院”工作。这是由美国传教士办的医院。
日本军队占领上海期间,日本人怀疑宋之研是美国间谍,被宪兵队抓走。他的
舅舅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的学生,留学日本回来,在汪精卫伪政府做事,
在上海滩算是周佛海门下的常客。他出面把外甥宋之研从日本宪兵队里保了出来。
可是宋之研的头部被警棍打伤,后来头疼伴随了一生,脑部的肿瘤和那次遭到日本
宪兵的殴打是有很大关系的。
在宋之研逝世前三个月,他的左眼因肿瘤的压迫而失明,右边的眼睛也只剩下
微弱的视力。随之而来的是四肢无力症,需要有人搀扶才能慢慢地走路。他的大脑
因病变开始萎缩。
经过详尽的思考,宋之研在一个月色溶溶的夜晚,叫妻子扶他到院子里,对她
分析了自己病情的发展趋势,他说:“心梅,我还能和你说话的时间不多了。我这
一生从来没有求过人,包括你,我也从没有让你做过一件使你为难的事。我没想到
我的病发展得这么快,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了,因为我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古心梅被一股阴冷的恐惧拘住了全身。这种恐惧她太熟悉了,这是死神来临前
的压力,是一种束手无措的绝望。
这对一个经历过纳粹集中营,又经历过九死一生逃亡的幸存的犹太人来说,是
太熟悉不过的感觉了。
古心梅甚至可以从呼吸中分辨出死神身上的气味。
在四十二年前逃亡和躲藏的日子里,她曾经和一对老年的犹太夫妇躲在只能容
纳两个人的夹墙中,三个人直挺挺地站了两天。那两天里,他们任凭屎尿顺着双腿
往下拉,稀薄的空气中充满了恶臭,两只脚就站在又冷又湿的污秽物中,根本不知
道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老太太浑身发抖,喘着气,她最终说了一句:“上帝啊,让我死了吧。”
后来,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像石头一样僵硬了。
外面是一支准备调往苏联前线的德国军队,他们临时在波兰停留两天,夹墙外
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德军少校。
到德国军队开拔,少校离开后,房东从外面挪开那只巨大笨重的衣柜,放他们
出来时,老太太像根木棍一样轰然倒在地上,她大张着嘴,眼睛暴突,浑身是发绿
的尸斑,加上夹墙中粪便的恶臭,使那家亚里安人当场呕吐,连苦胆汁都吐了出来。
古心梅一出夹墙就昏倒了。
后来回想起来,她至少和一个死尸紧紧地贴在一起有二十四个小时!尸体身上
发出来的阴冷气息中还有一丝让人恶心的甜味。这还不是她在二战中经历的最可怕
的事,她了解和熟悉死神的味道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以为战争结束后,在和平的日子里,不会再这样近地接触死神了。可是死神
又来了,这一次要夺走他最心爱的丈夫。
宋之研用他一贯的口气说话,很温和很平静。他说:“再过不久,我连大小便
都不能自控了,我将无法起床;再进一步,我连食物也不能下咽,要用鼻管饲养了;
再下去,我就会失去一切意识,成为植物人。”
古心梅抱紧丈夫说:“不会的,你这么好的人不会这样的。上帝会创造奇迹的!”
“不,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脑部的肿瘤是没法动手术的,药物也不能控制了,
我们要面对现实。上帝给我们的,是无法拒绝的,你看连保罗三次求主把加在他身
上的刺挪开,主都没有许可。我这几天想的很多,心梅,我发现自己是个很软弱的
人。我很害怕,当我失去一切意志的时候,成为一堆肉,光着身体让家里人擦屎擦
尿,我的身上会长褥疮,我的肌肉会慢慢枯干,就这样在床上枯萎、腐烂,一直到
死……”
宋之研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接着说:“心梅,我不愿意自己成为那样的人。我
不愿意你看到我变成一堆死肉,变成一个听不见、看不到你的活死人。我知道在你
的心目中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不愿意破坏我在你心中的美好的记忆……”
古心梅疼爱地亲着丈夫的头发,又回想起犹太人在二战中的日子。丈夫所担心
所害怕的一切,犹太人在以奥斯威辛为代表的死亡营中,在千里迢迢的逃亡途中,
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可是怎么能要求世界上的人都有同样的体验呢?幸存下来的犹
太人,都是从死人堆里滚过来的,从刺刀子弹、苦役鞭打、赤身裸体、饥饿寒冷、
酷暑干渴、跳蚤虱子和瘟疫的追杀中爬过来的。古心梅自己也不知道当初是怎样顶
过了这一切而活下来的。现在听丈夫说出他的恐惧,她是太理解了。
“之研,我怎么帮你?”
“就像你当初帮助那位犹太老人一样。”
古心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像从高空中跌落下来的小鸟,眼前一片空
白。
不知过了多久,古心梅才能说话:
“之研,我会尽力照顾好你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样爱你。”
“我不愿意。你也是六十岁的人了,照顾我这样的病人,你的体力会吃不消的,
你病倒了,担子就要压在孩子们的身上,时间长了,谁都受不了的。生活是真实的,
心梅,到时候,我反正已经没有了知觉,痛苦不在我的身上,而是落在你和孩子们
的身上,你们没有必要为一个毫无意义的躯壳消耗宝贵的生命。”
宋之研已经失去大部分视力的眼睛睁得很大,月光在他的瞳仁上撒了一层白霜,
生命的活力只剩下最后的余烬,往日那智慧、从容、满是恩慈的目光到哪儿去了呢?
古心梅几乎不能相信这陌生的眼睛居然是她一生所爱所依靠的丈夫的眼睛。从这双
停止了任何努力的眼睛中,她似乎又回到二次大战中,那些走向死亡的犹太人的眼
睛就是这样的。成千上万的犹太死人和活人都是同样的眼神。
古心梅所崇敬的丈夫,也不能超越死亡的挟制,在心爱的妻子面前流露出和所
有人一样的无能为力。古心梅心如刀绞,抱住丈夫。宋之研的身体有点儿发冷,他
的手也没有力气了,他全身的功能都在迅速地下降……
1945年,在普天同庆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日子里,宋之研和阿尔梅蒂·古里安
在上海结婚。庄严朴素的气氛中,他们步入教堂的那一刻,回响着圣诗的歌声,宋
之研在新娘的耳边说:“我送给你一个中国名字,叫古心梅。”
穿着白色婚纱的阿尔梅蒂转过脸来望着新郎,她惊讶地发现丈夫的眼睛火焰一
样燃起幸福的光芒,使这位本来就长相英俊的年轻医生更加地引人注目。
阿尔梅蒂就从那一天起接受了“古心梅”这个中国名字。也是从那一天起,她
就一直生活在宋之研在婚礼的祭坛前为他们点燃的爱的火焰中。可是这火焰到今天
将要熄灭了。
古心梅落到了亘古就有的荒凉的旷野中——从此以后,她要孤独了。
一个女人在六十岁上开始孤单地走上余生的道路,是早还是晚呢?
冰凉的眼泪在古心梅的脸上流淌,明知安慰是无用的,她还是鼓励丈夫:
“之研,你怎么变得这样软弱了?求你坚强起来,也许我们能够战胜疾病的。”
“别的病或许可以,丢了一只手、一只脚还能活,我这是大脑的病,是最重要
部位出了问题,这是人力不可能战胜的。心梅,我的确很软弱,我也曾经埋怨过上
帝,为什么要我喝这杯苦酒?其实我不该抱怨,我这一生上帝都保佑我平平安安地
过完了,就这最后的几步路了,我却走不下去了……”
“之研,我见过很多很多的死亡,其实死是很简单的事。上帝让你在没有感觉
的情况下离开世界,这是他给你的恩典。”
“心梅,我不是害怕死亡,我们基督徒要归到上帝那儿,到我们信心之父亚伯
拉罕的乐园去。我担心的是我的这个躯壳,要留给你无穷无尽的麻烦,还要使我变
成让人厌烦的东西,这是我所无法忍受的。”
宋之研用空洞的目光盯着妻子,在寒意森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让人心疼。
“心梅,你要是爱我就帮助我这最后的一次,让我早一点儿解脱吧。”
“之研,你想过没有,要是我真的帮了你,叫我怎么在这房子里再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