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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出来啦,你画的就是那一块戈壁,咱们连队北边的那片。一看
画,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哭。你猜,我想起什么来啦?我想起十
几年前的事啦!那片黑黑的戈壁滩,我看着,就觉得心疼。真疼,
疼得我都有点儿站不住了。还想起了胡杨树,还有风,雪,沙子。
一刮风,沙子就从窗里洒进来……那条自然沟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的心使劲跳起
来。
“还记得那股水吗?”
“记得。”
“那沟里的草地呢?”
“记得。”
她说的自然沟是指那片黑戈壁和草原相接处一条自然形成的
长长的深沟,那是千百年前暴雨成灾的日子里,戈壁滩上汇聚的洪
水冲成的。也真是怪得很,沟外面干旱得只生长一些臭蒿子,芦
草,看着很是干枯荒凉:可是沟里,一到春天就长出密密的细细的
一沟青草来,夏季膝盖那么高,软软的,不扎人。原因是沟里渗出
一股指头粗细的泉水,终年不断,是甜水。冬季里这股水流出去很
长一截才结冰。夏季我们在戈壁滩画画,热了渴了就跑到那里去,
泡泡脚,洗洗脸,或者在缓缓的长满了青草的沟坡上躺着,望着深
蓝的天空,又凉快又美。
“我真想再去看看。你呢?”她说。
“去年就去过啦。”我告诉她,我去年去的那儿,回来才画的《黑
戈壁》。
“你真去啦?”
“啊。”
“那股水还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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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淌。”
“还那么大?”
“还那么大。”
“草还那么绿?”
“还那么绿。”
“那么软?”
“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真的那么软。”
她不再说话了,猛地我发现她的眼睛涌起了一层亮晶晶的东
西。我问:
“你怎么啦?”
“想,想。我看见你的《黑戈壁》就想起了自然沟。这些年,我
总想起自然沟,那水,那草,还有……你……”
“你想啦?”
“嗯,想啦。想着再去看看……那儿,想着要是你也能一块儿
去……”
“是吗?”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啦,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咙,
又辣又咸,我说,“我也想……你!”
“你?”她睁大了泪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嗯。那画,那《黑戈壁》,那《疏勒河上的……》,我都是为你画
的呀!现在画画,不兴题字,要是兴,我就要写上,谨把此画献给我
的……”
“你敢写?”
“敢。我敢。你是不知道呀,这几年,我总是去河西,每年都
去,画戈壁滩,画疏勒河,画草滩……我就是想着你……你……你
说过的话,画出那种看不见也摸不着但是能感觉的东西出来。我
不画别的,就画戈壁,就画草滩,……然后,等我成了画家,真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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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画家,就来看你。”
“看我?”
“就是。”
“嗯哼哼……”她眼睛里的泪水终于流下来,“看我干什么呀,
你是想刺疼我的心吗!’’
“不是,不是……”我的眼睛湿了,我强忍着不叫泪水流出来。
“我是要感谢你。这么些年啦,画画,真难呀,我坚持下来了,全都
是因为你呀!要不是你,要不是你那时候和我好,要不是你那样说
过,我真没有决心坚持下来;可能我会像其他人一样,随便找个姑
娘,结婚,生孩子,过日子,砍柴禾和拣牛粪。那样,我还会画画吗?
有今天吗?连将来都没有……只是,我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就见面
啦。”
“这还……快吗?嗯哼哼……”
“快。我曾经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一辈子也成不
了画家。”
“那就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嗯哼……”
“这不见着了吗?”我笑了一下。
“这是意外的。”
“嗯,是意外……”
“没想到吗?”
“没……不,不不,也想到了。”
“不是我叫你,你……”
“我会来找你的,就是……可能要晚些。”
“知道我在哪吗?”
“知道。你写过信嘛。”
“怎么不回信?”
“我把地址弄……丢啦……”
我突然发现,她的话把我绕进去了。我的脸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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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唉,你呀……”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抹着眼泪。我听出来了,
她是在责备我。沉默一会儿,她才说:“别不好意思啦,不想来就说
不想来吧,别遮护啦……”
“不,不不……”我红着脸说。
但是她不理会我,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没想到还能见着
你,你还会来看我。那天在车站上看见你,我也有点不相信,我问
自己:‘这是你吗?’你走去的时候我没敢认,怕认错了。等你走过
去了,上天桥了,我又不甘心,我想要是你呢,就喊了一声。”
“你喊第一声我就听出来了,是你。”
“那你还走。”
“没看见你嘛,我当是听错了。十年啦!”
“可不是吗,整整十年了,我都老啦。”
“不老,你不老。”
“老啦,都成了老太太啦。”
“不老,真不老嘛。就是脸上有了几条褶子……哈哈!”
“嘿嘿……”她也乐了,抹着眼角的泪水,“老啦,我知道我老
啦,时间过得真快。喂,我问你:以后还来吗,我成了老太太,你还
来看我吗?”
“来。”
“真的?”
“真的。死,就是到死,还能忘了你吗?”
这真是十年来最最美好的一天——说实在的,作品获奖的时
候我都没有过这么美好的感受。后来,她不抹眼泪了,我也不难受
了,我们又谈起别的。一会儿谈起疏勒河:我们想起这时候正是疏
勒河发大水的季节,河面宽宽的,水有点浑,河面上漂着树叶儿,草
棍儿,羊粪蛋儿。一会儿谈起戈壁滩:今年雨水多,我们就想像那
里戈壁一定比往年绿,碱蓬和蒿草长得比往年茂盛。一会儿谈起
胡杨林:胡杨树长得真是怪,幼树的叶子是柳叶形的,长条;大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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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变成梧桐树叶子样的,多角;而到了老年呢,又成了杏树叶形的,圆
圆的,心形。我们还谈起了那陷入地下的古道,烽火台,草滩,芨芨
草,脉络清晰的祁连山,还谈起了吃窝窝头,刮大风,连里的人,连
长呀,指导员呀,留在河西的知青,回到城市的朋友……我们一会
儿说这个,一会儿又想起那个,一会儿说得很热烈,笑,争,一会儿
又都什么也不说,沉默或叹息。说话或者沉默,有时她看我一眼,
有时我看她一眼,俩人的眼睛相遇了,就互相看着,然后就同时垂
下头去,看着脚尖,或者扭头看着墙壁。我们沉浸在一种美好的、
珍贵的、从来没有过的回忆之中。痛苦和欢乐,甜蜜和酸楚,爱和
恨,各种各样的滋味从我的心头流过……我真希望这美好的时光
永驻,这一天无限延长,就让我和自己从前的女友这样坐着,说话;
笑,或者哭。
但是时间太无情了。后来,当我从一次沉默中抬起头来的时
候发现,房子里的光线暗了一下。扭头一看,太阳西斜得厉害了,
那从中午就射进窗户的光线被马路对面的楼房挡住了。
“该走啦。”我说。
“再……再待会儿……”她也发现时间晚了,往窗子看着,回过
头来又看见了几乎还没动过的饭菜,说,“吃,你再吃点儿……”
“不吃啦,该……走啦,都五点啦。”我看看表,站起来。
“吃点,吃点儿。还早……呢。”她像是有点慌乱,“再……待会
儿吧。”
“他几点下班?”
“六点。没关系,没关系……干脆,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吧,吃完
了饭,再……”
‘:不,不。得走。”我不是不想待,我是怕见着她爱人,——我说
过今天不来的。
她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就再待半小时。我……不留你
……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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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边沟记事
行,半小时也行,五点半走。我就又坐下来。这半小时真别
扭。她不说话,低着头,偶尔看我一眼就又赶紧垂下头去。我呢,
也觉得就要分手了,心里也别扭,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坐着,看着
她,又看着窗口。
只是半小时的时间就要过去了,我又要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说:
“明天还来吗?”
“明天?明天我……”我很犹豫,我想明天还来,但又觉得总来
不好。
“怎么啦?”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明天……还要看展览。”我讷讷地说,“你有事吗?”
“我……”她看着我,脸色突然有点变,垂下头去,过了一会儿
才说,“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
“恨我?”我看着她。
“那次在医院里,就是玉门镇,你怎么不……拦我,叫我别走?”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回来……”
“我……能那样……吗?”
“怎么不能?”她抬起头直愣愣看着我,“还有那一次,就是……
芨芨草滩……上,你怎么不……那样?”
“…...’’
“我没说……不行……”
我没说话。我扭过头去。麻木了,像是电击一样,我的神经麻
木了;像是棍子打在后脑勺上,大脑蒙了,思维一片空白。心停止
了跳动。我的眼睛看着墙壁,但是墙壁迅速向远处退去,消失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一片空白朦胧之中升起一片草原,疏勒河在
太阳下闪着亮光,还有阳光灿烂的胡杨林,芨芨草滩……
“你过来。”
好久好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我扭头一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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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屋的门开着,椅子上不见她。
“干什么?”我的心猛地咚咚地跳起来,我站起,深一脚浅一脚
走过去。
里屋的光线很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