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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十七岁,正在上中学。解放后他在甘肃省运输公司当政工科长。
这个人脾气很是暴躁,看见不顺眼的事就要说就要骂。据他自己
说,他是在当政工科长时因为给书记提意见,被定为右派的。我惊
讶地问,老晁,你骂我干什么,我惹着你啦?骂你,骂你还轻咧!你
他妈的不是个好熊,我听着就有气。人家老董的媳妇哭哭啼啼地
求你,叫你领到坟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人之常情嘛,男人死咧,媳妇
上个坟,记下男人的坟在哪达哩,以后来上坟哩迁坟哩也方便嘛,
你他妈的就几步路的事,你不愿去!你说你找不着!你咋个找不
着?那天埋葬董坚毅,不是你跟着去的吗?你说你要看一下埋在
什么地方了,他媳妇来了也好有个交待。人家媳妇来了,你又说不
知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才是这么个熊人!
我耐着性子等晁崇文骂完,然后回骂他:闭上你的臭嘴吧,你
他妈的那个嘴怎么那么脏!我不领她去看坟自然有不领的原因,
用着你管吗?说实在的,那女人在这儿的时候,我就怕你多嘴惹
事!
怕我多嘴?你不要胡扯!你为啥怕我多嘴?不就是怕我揭露
你还想要那件毛衣吗?那媳妇把那件毛衣给你,你就领着去了。
你胡说!我真生气了,骂他。你知道个屁!前两天,我往沟川
那边去挖辣辣根,看见老董被人抛尸荒野,光溜溜地扔在沙滩上。
他的衣裳叫人扒走了,被子和毯子都不见了。
有这回事?晁崇文说,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师院历史系的章教授说,肯定是叫人拿去换吃的了!那天我
就反对过——我当时说了没有?——不要给他穿呢子衣裳,不要
裹鸭绒被,你们不听!
我说,我告诉你们吧,还有更糟的事!老董屁股蛋子上的肉叫
人剜走啦!
真的?
不信,不信你们去看呀,我骗你们干什么?小腿肚子那儿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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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人刮了两刀。
谁干的,谁他妈的干这种缺德事情?晁崇文大声吼叫说。魏
长海,是不是你干的!
魏长海前几天因为刮死尸被队长捆了一绳子还关了禁闭,这
两天正在恢复被绳子勒得近乎坏死的胳膊。晁崇文一吼,他惊慌
地说,老晁,你可不要冤枉人!
晁崇文说,冤枉你?你妈个屁,我看就是你干的!王院长是不
是你动的?
魏长海叫起来:老晁,你可是冤枉人。王院长的事我承认做错
了,可我再也没干过那种事。
这几天我的胳膊肿得连门都出不去,还能干那事吗?
晁崇文问,你敢说没出过门?
我忙忙地插了一句:老晁,这事我作证,他是没出去过,饭都是
我给他打的。
晁崇文说,那是谁干的?啊呀,这人都他妈的变成畜生了!虎
毒还不食子哩,人吃开人了,这人还叫人吗!
大家都不出声,我又说,你不是问我安的什么心吗?我告诉你
吧,就为了这事。你去看看吧,尸体冻得硬邦邦的,干不拉几,光溜
溜的那样子,我怕那女人见了受不了呀!
晁崇文哑口无言,过一会儿才说,那就不该叫她去场部打听。
我恨恨地说,不是你叫去的吗,你还说我?
晁崇文不言声了,但恨恨地嗨了一声。
已经是黄昏了,从我们窑洞看出去,对面的悬崖边上仅剩下一
条窄窄的夕照,山水沟里已是阴影膪朦。我们去食堂打了菜糊糊,
吃完就躺下了。
吃了就睡,减少无谓的活动,把热量的消耗降低到最小,是大
家的共识。但是,我还没有睡着,就听见草帘子的响声。我问了一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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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谁?
我,小李大哥。我又找你来了。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我坐起来穿衣裳,同时轻轻地喊了一声
喂,老董的爱人又来了,怎么办?听见了晁崇文的声音说,那就叫
进来呗。我便朝窑洞口说,进来,你进来吧。
天还没黑尽,洞口的草帘子斜了一下,窑洞里透进一片朦胧的
亮光,一个人影爬上台阶来,站住。我明白,这是因为窑洞里太黑,
她怕碰着什么。我叫她等等,点上了煤油灯,然后问她找到人了
吗?
如豆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苍白,且不清晰。她哀哀
地说,李大哥,我还得找你,求你帮助我……
她说不下去了,要哭,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睛。我忙忙劝她:不
要哭,不要哭。你坐下,坐下说,出什么事了,没找到人吗?
她擦了擦眼睛坐下了,还坐在我的铺角上。我蹲在她的对面。
在我们窑洞里站着是很累的,因为窑洞很矮,总要弯着腰。然后她
告诉我,在场部的一间芨芨草席搭的棚子里,管教科的一名干部翻
开死亡人员登记册查了查,说董坚毅真是死了,七天了,但不知道
埋在什么地方。她要那位干部去问问掩埋组的人,干部叫来了一
个叫段云瑞的人。但段云瑞说他只是负责登记姓名和死亡日期,
不去坟地。叫她去找那几个人,他说一个吃脏东西死了,另一个病
重送回夹边沟卫生所了,剩下的三个人走不动路了,在窑洞躺着。
新组建的掩埋组又不知道先前的情况。她在办公室哭泣很久,说
找不到董坚毅的尸体就不回上海去,那位管教干部竟然发火了,
说,咦,你不回去呀,那好办,我叫人给你找个窑洞住下。你想住多
久就住多久!她不说话了,还是哭。那人就又说,真不想回去吗,
那你告诉我,你是上海哪个单位的?她说你问我的单位干什么?
那人说,给你们单位写信呀,叫保卫科来领你回去。你们这些大城
市的小姐太太,男人思想反动,劳动教养,你不跟他划清界线,还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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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到这里来胡闹。你这是立场问题,是向政府示威,向无产阶级专政
示威。我们要通知你的工作单位,要好好教育你。听那人这样说,
她不敢哭了,也不敢说什么,就又来找我了。小李大哥,求你帮帮
我吧。她哀求我。
听她叙说,我的心放下了。我说,你叫我怎么帮你?她说,明
天你就领我到坟地去找找老董的坟。我说怎么找呀,几百座坟,上
千座坟,到处乱埋,有些坟还叫风刮平了,连坟也找不到了,你上哪
儿去找?她说就是一个坟一个坟地挖,也要找到老董的坟。我说
你那样做行吗?不要说你没那力量挖,就是有力量也不能挖呀。
为了找一个人,把全部坟都挖开,那样做妥当吗?
她呜呜地哭了,哭着说,小李大哥,那你说还有什么好办法呀?
我说有什么好办法?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你来看望过了,知
道他的情况了,也就尽到亲人的心意了,老董也就入土为安放心地
走了。这就行了。你要知道,找不到亲人坟墓的不是你一个呀。
你今晚上就在这儿凑合着住一夜,明天早晨到火车站去赶火车吧.
回上海去。
她呜呜地哭个不停。没理会她的哭泣,我把自己的被子整理
好以后对她说,你就在我的铺上睡吧,我找个地方睡去。然后我就
拿件大衣,和另一个右派挤在一起睡觉了。在夹边沟农场还有几
间用来接待探视者的客房,明水可没有那条件了,除去场部用芨芨
草席搭了几间房当办公室,所有的劳教犯和干部都住地窝子和窑
洞。亲属来探亲只能挤在劳教犯中间睡觉,或者坐以待旦。
我睡下了。我想,作为老董的朋友,我应该把自己的铺让给她
妻子去睡。
许久之后抬头看看,她还坐在地铺上。我想,她可能是嫌我的
被褥脏。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没拆洗过被子。被子脏得没法看,还
长满了虱子。我还听见她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道夜里她睡觉没有,我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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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只是把一条被子披在她的列宁式呢子短大衣外边。冷啊,虽然
还没到隆冬季节,但高台的夜间温度已降到零下十七八度;窑洞里
又没有炉子取暖,洞口只有一个草帘子挡挡风。唉呀,温暖的火炉
呀,我们已经三年没见过它了。
我起床后没有洗脸,——我已经记不清几个月没洗脸了。洗
脸水要去东沟大灶旁的水井去抬,我们没有打水抬水的力气了
——就去找队长开了个条子,给她买了一份客饭——两个菜团子
——端回来叫她吃。我说她:快吃吧,吃完了去赶火车。
她接过了菜团子,但没吃,放在皮箱上。
我说,昨天饿了一天,今天还不吃,你是嫌饭难吃吧?
不想吃,我一点儿也不饿。她一说话就又哭了:小李大哥,求
你带我去找老董的坟吧。找不到坟,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我说她: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知道
坟在哪个地方。你快吃了饭回上海去吧。
她哀哀地哭:小李大哥,老董在信里说,叫我到了农场有什么
事就找你。你一定知道他埋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是讲过这话,他如果等不着你,没了,就叫我给你说说
他的情况,可是我真没去埋葬他。
她蓦地大哭起来:呜呜呜!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昨天你说
过,你去埋的他,后来你又否认。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看他呀……
我无言以对了。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也很矛盾。不告诉吧,她
呜呜的哭声悲痛欲绝,肝肠寸断,令人心碎,但是告诉她真相,又怕
她的精神承受不了。我愈是劝她不要哭了,她愈是大放悲声。真
叫人受不了,我扭头走出窑洞,心想,不理会你了,你就死心了。
我在另一孔窑洞里坐了一天,心想,她一定是走了。夕阳西下
时分我回到自己的窝,她却仍然在铺角坐着,嘤嘤地哭泣。有人小
声对我说,她整整哭了一天,一会儿放声痛哭,过一会儿又轻轻啜
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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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团子还放在皮箱上,已经干巴和萎缩了。不知是谁